第197章
“是炎兒回來了?!” 長風內心略有些困惑。 明明月余前仍能提筆回信與他盟約之事的大可汗,現下怎變得這副模樣。 他點頭應了一聲,走上前去,將兩缸酒壇置于榻前的矮桌,自行則坐在一旁的胡凳上,與掖擎隔了幾丈之遠。 “兒臣歸來,特請父汗飲酒。此乃西域鄔茲國進貢的上好佳釀,兒臣今日取來與父汗共飲?!?/br> 掖擎捧起酒壇,雙目一亮,連連稱道: “好!好!還是炎兒深得我心?!彼剖菙等詹坏盟纫话闩e起酒壇狂飲一口又一口,贊道: “好酒!” 恣意之態,仿佛仍是那個統領草原四方的霸主。 長風瞥了一眼他顫動不已的雙手,也徑直飲了一口酒。 辛辣的酒水含在口中,鈍重的心間暗流滿溢。 夜晚的疾風從帳布中的縫隙里涌進來,榻上的異獸毛皮輕輕晃動,榻前一株昏暗的燭臺被風吹得晦明不定,火星子亂飛,在空中絢爛地掠過,最終燒落在地又再度沉寂,沒了生息。 俄而,長風幽聲開口道: “我與父汗父子情誼已有數年。父汗可曾記得,是何日將我從望斷崖底救回?” 掖擎皺了皺眉,端著酒壇的手一滯,擺手道: “陳年舊事,說它做什么。今夜,我們父子倆就飲酒罷?!?/br> 長風垂首,搖了搖酒壇,望了一眼壇口里晃蕩不止的酒水,像是一汪沉黑的潭水,倒影出深不可測的眸光。 他輕哼一聲,似是自嘲,風輕云淡地說道: “自五年前峒關一役以來我,為父汗在望斷崖底所救,承蒙父汗傳授武藝,封我為王,準我領兵。雖無父子之親,亦有父子之情?!?/br> “父汗說與不說,無甚緊要。今日,兒臣就是來此,就這一陳年舊事,做個了結?!?/br> 掖擎緩緩放下了手中的酒壇,滿是溝壑的臉上凝著一絲微微怒意。他濃眉緊擰著,渾重的聲音道: “你都想起來了?”他恍然大悟,猛然昂首,狂笑道,“哈哈哈哈哈,我等這一天其實已經好久了?!?/br> 掖擎說著,從榻上掙扎著起身,拖著僵硬無比的斷腿,向坐在榻前的他一步步挪動著,笑得無不瘆人: “五年來,我無時無刻不等著你想起來的這一日?!?/br> 長風望著他行動不便,身如枯木的樣子,冷笑一聲: “你不就是想看看,我知道自己認賊作父五年的樣子,該有多恨?!?/br> 掖擎笑得愈發囂張,他干枯的眼眸中似是泛起了水光,灼亮起來,他搖了搖頭,嘴角抽動一下,道: “并不是。我只是一直在期待,你知道真相那一刻的表情。到時,會不會寧愿自己從未記起來自己是誰?” “這是何意?”長風劍眉微皺,神色凝滯的面容出賣了他不安的心緒。 “看來,你還不知道吧?或者說,你壓根沒全想起來?”掖擎神情一震,面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刻意嘆了一口氣道: “唉呀,我的炎兒還是那個年少不經事的少年?!币辞婵斩吹碾p目中,望向榻前忽明忽滅的燭火,火芯一搖一晃,漾出的光焰暈在他砂礫般粗糙的面上,如同隱隱淚光。 他回憶道: “五年前,我把你從望斷崖底撿回來的時候,我一眼就認出了你。白袍將軍,河西蕭長風,勢頭正盛,風光無限,西北誰人不識得??赡菚r的你,在望斷崖底,山一般高的死人堆里,滿身是血,知覺全無,還奮力地攀爬著,拼著最后一口氣不想死在里面。那個嗜血求生的眼神,我現在想起來,都還清晰得像昨日一般?!?/br> “我打了一輩子的仗,殺過成千上萬的人,從未見過你這般向生之人。于是,我一時心慈手軟,沒舍得殺你。當時,我只當撿了個玩意兒,養在身邊。誰知你還真是個寶,替我拿下數城不說,武功兵法,樣樣在行。換旁的人看來怕是會說我養虎為患,可我愈發覺得有趣,還給你封了王,授了兵。平心而論,父汗待你不薄,五年來也不曾虧待于你吧?!?/br> 見他不語,掖擎目含嘲諷,忽地拍著大腿,大聲道: “我呀,只是至今沒想明白,這么好一個人,怎么會被大唐所拋棄呢?” “你說什么?休要胡言!”長風一驚,霍然起身。 掖擎嘴角一抽,大飲了一口酒,故意慢吞吞地說道: “父汗早就跟你說過,你始終不信。唐人都是騙子!哪怕你也是個唐人,他們照樣惡狠狠地欺你騙你,利用完了你,還想殺了你?!?/br> 長風一把掀翻了榻前的胡凳,目眥欲裂,拔刀相向,怒聲道: “你又在挑撥離間!五年來,我日日聽你說這番話,你以為,事到如今,我還會信你的鬼話么?你究竟有何陰謀?” “我挑撥離間?我的陰謀?哈哈哈哈……”掖擎看也不看鋒利的刀口,兀自笑得越來越張狂,笑夠了遽然收聲,語調低得像悶鐘,道: “五年來,我雖對你身世有所隱瞞,但其余諸事從未騙過你分毫!你就是為唐人所害,才墜下望斷崖,你可是不信?” 他湊近了眼前沉默的少年,眉開眼笑道: “那你可曾想過,你當年到底為何會墜崖?” 長風眉一橫,朗聲回道: “不過是當日不敵你回鶻大軍,為免被敵軍侮辱生擒為俘,自行墜崖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