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葛薩的神情迷茫中帶著一絲擔憂,叱炎盡數看在眼中。 他亦有自問,為何自己動了殺心,卻最后沒有下手呢? 他抬手斂起袖邊,目光落在暗紋間一圈凝固的血跡之上。長指劃過那處,在一片柔膩中觸起來兀地僵硬而刻意。是她喉間被那柄匕首劃開溢濺的血,還留在他腕間。 “你是否記得,那夜捉拿逃兵之時,她是如何一身裝扮?” 葛薩扶額,細思后說道: “是一身白衣,好像還有一件雪白的大氅?!?/br> 叱炎抬手,食指和拇指捻起一邊衣袖,指著絹絲的質地道: “是漢人輕軟的織緞錦衣。幾道皮鞭下去,雖崩開卻不會輕易撕裂。還有那身狐毛大氅,即便墜馬之時已被路邊荊棘冰棱劃破,也看得出質地華貴,足夠城里尋常人家一年的吃食。那么你說,我為何留下她?” 葛薩撓了撓頭后,赫然一拍手,笑道: “所以,殿下故意讓我通知守衛不必收走她的匕首,是要等著看她在地牢里露出破綻?” “不錯?!边逞孜⒐创浇?,淡淡道,“她并非尋常隴右軍戰俘。本王不過等她先出招,看她耍什么花樣?!?/br> “怪不得殿下讓我今日去地牢提她。沒想到,她倒是先出手了……可她竟然治好了赤祝,是有點本事在身上的。殿下留下她,顯得只是識才而已,她絕想不到是另有所圖。如此,進可攻,退可守,一切皆在殿下手中?!备鹚_恍然大悟道,“那么,方才即便她想要自由民的身份,殿下亦不會應允的吧?” 叱炎冷笑道: “試探罷了。她的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本王的意料……”他望向蒼穹間陰霾的重云,好似能從中窺得一絲天光來。 他的腦海中不受控地浮現出那個女俘說話時的模樣。 她一貫冷靜的面上,隱匿著一絲淺淺的笑意。她的身姿端正自持,紋風不動,清脆的聲音堅定地說道: 她要留在他身邊。 當時,令他頗感意外。 曠野的風低吹而過,叱炎瞇起了雙眼,將腦海中的那段映像緩緩抹去。 葛薩一拍腦門,道: “她或許是與隴右軍有些糾葛?那她是在尋求殿下的庇護?” 叱炎斂起了笑意,幽幽道: “敵人的敵人,未必可為友,也未必不可為友?!?/br> “殿下,那接下來?……”葛薩忖度著話中之意,追問道。 叱炎目色漸深,收手于背,令道: “找斥候去涼州城轉轉,查探清楚,套出些線索來。另,找人看著她,如有異動,速速來報我?!?/br> 語罷,心中多了一絲刀尖舐血的快感,他又低笑了一聲: “不過一只狡狐而已?!?/br> 他倒是想看一看,她究竟意欲何為,又如何在他面前玩這套把戲。 *** 辰霜在玄王軍營中已待了數日。既是獲得主子的允準,幾日來她和幾個巫醫一道研習起了漢家醫術,為營中的玄軍傷兵治了些頑疾。 多日來不見叱炎,聽聞他這幾日天不亮便去了牙帳面見大可汗,深夜方歸。 見他帳前有幾個牙兵交頭接耳,辰霜故意放慢了腳步。 “今晚大可汗夜宴,殿下還在準備嗎?” “是啊,要來好多部落的首領呢,得有人派兵守著呢?!?/br> “大可汗一向把這種重要的事交給我們殿下,真是極其信任殿下?!?/br> “可不是嘛,我們殿下可是大可汗十幾年來唯一認的義子,待遇比一般皇子還好……” 辰霜立在外頭,望著天邊風煙滾滾,塞外的云卷云舒與中原頗有一番迥異之相。天穹之高遠,像是一張恢恢的大網,將萬物籠欲其中。 她正深思著,忽聞一聲叫喚: “阿姐?阿姐!” 她回首一看,竟是個頭戴氈巾,粗布舊衣的小子,風塵仆仆向她奔來。只覺得他面熟,卻一下子憶不起來。 小子來到她眼前,驚喜道: “阿姐,真的是你!前幾天聽巫醫大人說營里來個漢人醫女,我還想起了你。沒想到,真的是你!” 見她愣住,又自報家門道: “阿姐,是我呀,穆護!” 穆護。辰霜這才想起來,五年前在涼州河西軍營中,她和那個少年曾救過在俘虜營中一眾身染疫病的回鶻戰俘。說是戰俘,其實不過是些平民百姓罷了,穆護便是當時唯一一個懂漢語的小子。當時他比她足足矮一個頭,現今已然與她一般高了。 草原上蓬勃生長的少年,朝氣撲面而來。 一晃多年,時過境遷,未曾想,還能于他鄉再見。辰霜感慨萬分,望著一臉赤忱的小小少年,不由心頭一暖。 “阿姐,你怎會到了回鶻?” “此事說來話長。我被玄軍俘虜了?!?/br> “長風哥哥呢,怎么沒來救你?” 辰霜聞言,垂眸掩住了眼底的落寞。 她已是許久不曾聽到過這個名字。他的名諱,一向是隴右軍中的禁忌,經年來無人敢提及。 一時有些失神,她便搪塞道: “他……他不會來了?!?/br> 所幸穆護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拍著胸脯,高昂著頭道: “別怕,我能護得了阿姐。長風哥哥當日與我說過,今后想要報恩,就好好保護阿姐。大丈夫一言九鼎,有我在,必不會讓你在這里受欺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