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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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云倚在廊柱下,聞言不由挺直身子,望著眼前身姿挺拔端正的男子,微微蹙起眉,問道: “陛下撥了多少兵予你?” “僅許我帶五千?!彼氐?。 鄒云一怔,眉頭擰得更緊: “北匈大軍少說有萬余仍在盤桓,五千如何能敵?” 空劫放下茶盞,淡淡道: “救她出京,五千人已是足夠了?!?/br> “長安至玉門關,一連千里,逾百城需通關查驗,唯有急行軍無人敢攔,一路坦途。這是最萬無一失的辦法?!?/br> 鄒云漆黑的眼眸映著他玉白的衣袍,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你布局多時,這便是最后的時機了嗎?” 空劫單薄的僧袍在寒風中翻涌,許久,他點點頭: “飛鳥盡,良弓藏。陛下從前本想將我困守京中,收我兵權,留我一條性命?!?/br> “可此番北匈南下劫掠,來勢兇猛,給了我最后的機會。朝中這把火,燒得越旺越好?!?/br> 鄒云明白過來,久久嘆了一口氣: “群臣攻訐于你,這火燒得越旺,陛下就越是留不得你,只能遣你再往西域平叛……”他心中不是滋味,撈起一旁的酒盞豪飲一口。 自新帝登基伊始,國師為君王之刃,在朝中樹敵無數,殺伐震懾,業障堆疊如山,積難重返,終有一日玉山傾覆。 這一朝決堤,也在他的謀算之中,要安排在最是合適的時機。 空劫薄韌的唇勾起,自嘲般一笑道: “陛下賢明,利弊自有權衡,自會從善如流。朝中無人可用,只得再起用我。有此機會,我此去必要將她送回西域?!?/br> “我已被收了宮牌,再入不了宮。若要將她從宮中送出,還需得你的禁軍配合?!?/br> 鄒云默默聽著他的計劃,暗自垂眸,晃了晃手中的酒壇。 望著眼前之人時,鄒云素來沉毅的面容露出一絲哀慟,問道: “你以自身為局,將她偷渡出宮,真是每一步都算到了。我敢問一句,此去西域,你我還有再見之日嗎?” “我此去,沒有打算再回來?!笨战傺鐾毙菨M目,神情淡然,極為平靜地道: “陛下既然放虎歸山,必要永絕后患……沒有人比我更適合,死在西域?!?/br> 死生之事,他說得輕描淡寫,波瀾不驚,甚至帶有一份欣然,仿佛是謀算多年的棋局終于落下完美收官的一子。 鄒云怔住,猛地抬臂飲一口酒,聽出了他的抉擇與訣別,終是開口,問了一個早已知曉答案的問題: “就再也別無他法了嗎?” 空劫搖了搖頭,道: “今冬歲寒,天災人禍,西域萬千生靈受凍餒之苦,豈能因我一人生死而避退?!?/br> 墨黑的天穹廣闊無垠,而他的身姿孤寂清絕,一如沉沉浩夜。 鄒云沉默,自知無言,只大口大口地飲酒。 空劫將幾卷絹帛從懷袖中掏出,遞予他道: “我經略西域半生,已為之修史治疏。各國圖志,人文地理,我皆已匯編成冊,加以注解。若有后人來者,需得參考效法,利于生民,澤于百代?!?/br> 文稿為描金的藏經紙所作,字跡雋永,紙緣幽香,如同古老永恒的經卷,流芳百世。 而執筆之人,卻要隱沒在歷史長河中,身前身后,所負皆是污穢罵名。 鄒云鄭重地接過,收好,忍不住問他道: “法師半生修佛,半生殺伐,皆是為國為民。此去真的全無后悔?” 雪夜闃寂,更漏聲不斷。庭院里枝葉的積雪融化為露水,明澈通透,落于階前。 空劫許久沒有作聲。匿于袍袖之下寬大的手掌攥著了一枚小小的繩結。 他眉目清明,眸間隱有幽光浮動,緩緩道: “無怨無悔,唯有些許遺憾?!?/br> 五指收攏,將繩結握于手心,如珠似玉,視作珍寶。他斂眸,淡淡笑道: “一切,留待來生罷?!?/br> 他此生殺孽深重,沉淪欲海,不達彼岸,必要再入輪回。 既有輪回,便還有機緣。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可來世之事,究竟太過渺茫,如何期待,如何應證? 這枚承載一線機緣的繩結,可否纏縛住他和她的因緣? 長夜寂寂無聲,庭院雪地中,一人端坐階前,一人仰臥飲酒。 鄒云有幾分醉意,心中酸澀難耐,忽而將酒壇遞過去,道: “法師有憾,我亦有憾。與法師相交多年,卻不曾共飲一壇酒,如何算得上為友?今夜便與我共飲罷。我鄒云這半生,也算舍命陪君子了?!?/br>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空劫難得笑了笑,接過了酒壇。 濁酒入口,掀起一股燒喉般的澀然。 經年以來,色戒、殺戒已盡破,酒戒又有何妨。 …… 后來一夜,后宮中素來幽暗如牢的明霞宮亮起過幾點星火。 守夜的內侍睡眼惺忪,望見似有一團團黑影掠過,只一眨眼,黑影便已消散不見,如若幻覺。 無人會接近這座不是冷宮,卻勝似冷宮的明霞宮。 里面的女子即便如何艷絕后宮,即便曾經如何受帝王寵愛,此時不過一茍延殘喘,整日趴窗望星的廢妃。 內侍熄滅了宮燈,打了個哈欠,又倚門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