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起身，喉間一緊。

    一雙軟玉般白膩的手臂不知何時攀了上來，環住他的頸，不肯松手。

    從前那一回在莎車王寺，她大醉后也是這個樣子，不管不顧，胡言亂語。別人發酒瘋要天要地，她卻很安靜，很乖順，只是緊緊摟著他，說著不清不楚的醉話。

    她閉著眼意識模糊，手上的力道不輕。他沒有掙脫，只得順著她的力道微微俯下身，坐在榻沿。

    好似知道他暫時不會走了，她濕潤的臉頰貼了上來，埋在他的頸窩，小聲地哭了一會兒，啜泣道：

    “我按照和他的約定，好好治理烏茲，讓災民吃飽了飯……我盡力了?！?/br>
    “我偷偷跑來高昌是我不對?？晌业搅烁卟?，也沒去看那座金身佛像……因為，我想和他一起看?！?/br>
    空劫靜靜聽著，沒有作聲，也沒有推開她。他難得聽到她的心里話，便縱容自己這一刻。

    他將她伏在肩頭，從袖中取出一塊錦帕來，為她一點一點拭去淚水。

    散落的青絲被淚水黏在鬢邊，被他一一拂去，露出一張哭得煞白的小臉。

    心口像是淬了火的堅鐵，被她的淚一滴一滴熔化，凹陷成一道一道幽深的坑洞來。

    他喉結微微滾動，嗓音低啞，輕聲道：

    “別哭了。他都知道，你做得都很好?！?/br>
    她閉著眼，濃睫顫動，本來止住的眼淚又掉落下來，融進了他頸側的體膚，guntang如炙。

    “可他不想再見我了?！?/br>
    他被這一句刺痛了，垂落在身側的雙手攥緊許久，此刻松了開來，雙臂摟住她的肩，將酒后柔軟無力的她擁入懷中。

    他本可以解釋，她此刻大醉也不會真的聽進去，可他最后只是低聲道了一句：

    “是他不好?！?/br>
    “不是的……”她哽咽一聲，伏在他胸膛里的身子顫抖不止，道，“是我對不起他?！?/br>
    夜風徐來，拂動雪白的帳布，青白的月色照出一雙重合的身影，交頸相擁，宛若一人。

    空劫默然良久，才問了出口：

    “你如何對不起他？”

    她垂頭低泣了片刻，櫻口吐出的氣息帶著nongnong的酒氣，大醉后的言語斷斷續續，支離破碎：

    “前世我騙了他，害他為我破了戒，讓他做不成佛子。我對他，虧欠太多……”

    萬籟闃靜，蛩鳴不響，連夜風都忘了吹拂。

    空劫抱著她的雙手緩緩垂了下去，在袖下握成了拳。

    他分明滴酒未沾，卻感到腦中有一陣微微的眩暈。

    今生記事以來無數個夢境如洶涌的潮水一般打在他身上，他浸沒在前塵之中，全身都濕透了。

    他和她的前世逐漸拼湊成清晰的畫面。

    徹夜的交纏，沉淪的欲海，決然的分別。逐出佛門的五十刑杖，杖杖在身，肝腸寸斷。

    最后看著她另嫁他人，黯然離去，直到后面的記憶逐漸模糊不清……

    潮水退盡，塵埃落定。困擾他半生的夢境終于有了解答，他有了一分釋懷，可心中仍是酸澀不已。

    帳內一盞燈燭未燃。黑暗中，空劫凝望著她濕漉漉的眼，始終沉默著。

    其實，即便她從未承認，可他早就知道了。她不愿說，他不會強迫她。

    前塵往事太過沉重，他不希望她身縛其中。她應該自由自在，享受這一世全新的人生。

    他輕拍她的肩頭，淡淡道：

    “前世已矣，還看今朝。他從未怪過你。不要再自責了?！?/br>
    他只是遺憾，得到又失去，終是一無所有。

    所以，今生看到她又要嫁給那個人，他會那么沉痛，那么嗔怒，不惜違背戒律，也要攔住她。

    貪生嗔，嗔生癡。

    罪在他，不在她。

    她醉得不省人事，像是聽懂了他的話，又像根本沒聽進去，還是用力地搖了搖頭，泣聲道：

    “這一世，他終于可以忘了我，做他的佛子了……”

    “忘不了?！笨战賹⑺粶I浸濕的發絲撩至耳后，一字一句對久醉不醒的她，溫聲道，“他永遠忘不了你?！?/br>
    她摟緊了他，像是藤蔓纏繞著參天大樹，囁嚅道：

    “我不該再打擾他……我損他梵行，我真是個極壞的人?！?/br>
    “你很好……”他垂下眸光，動了動唇，沒有再說下去。

    是他對你動了欲念，明知不可為，還要徒勞無功地一再強求想將你留在身邊。如今被困高昌，害你身處險境，皆是他自食惡果。

    她抽噎一聲，低泣聲慢慢停了下來，像是終于哭累了，勾在頸側的玉臂垂落下來。

    迤邐在他身間糾纏不清的青絲隨之緩緩離去。他將她扶著臥于榻上，替她掖了掖被角。

    睡夢中的她眉心仍是蹙得緊緊的，瓷白的臉上淚痕遍布，酒醉又哭，雪腮一直泛著紅暈，牽動人心。

    空劫恐她醉后深陷夢魘，閉目為她誦起了佛經。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br>
    威嚴莊重的經文用極其溫柔的聲音念出，一詞一句，哄睡她，直至她安然入眠。

    待她眉間漸漸舒展，氣息恢復平緩，空劫沒有多留，掀簾疾步離開了帳子。

    他生怕，再和她在一處多待一刻，只要她無意中再多說一句話，他便會背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