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 第5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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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一早就熱鬧了起來,街上行人厚裹絨衣,聚成一團一團的形影前前后后地走,交談聲聚化成背景音,賓館里又有人出來,往臺階上看一眼,再以奇異的眼光挪走。 細碎雜音里,旁邊的人從頭到尾,就回了一句—— “教你妹?!?/br> …… 兩個人都空手來的,從集市逛到超市,大包小包提了兩手,緊趕慢趕,是趕到飯前還能幫個廚的時間到了居民區。 新樓老樓混在一塊的地方,新樓房高一些,算得上縣城老小區的配置,沒電梯,租得高還是磨人,夏天死熱還是其一,上下爬樓不方便,這兩年靳邵回來,才籌算給黃叔他一家子換樓租低層,但人叔不樂意,嫌搬來換去更磨人。 樓梯往上走,家家戶戶敞著門,路過時能瞥見廳里燒旺的火盆,廚房翻炒菜香,孩子蹲在電視機前耍鬧,一家一副景。 靳邵每年都回來,鄰家眼熟他,碰著個搗鼓門上對聯的,搬的凳子搖搖晃晃,靳邵東西一放,讓人下來,一伸手就給黏上去,這里都用熬糊的糯米粉貼對聯,粘性大,沾得多了都要透出對聯紙,貼完他手上也沾來一些,黏黏糊糊。 鄰家同他道謝,眼尖看他身后提東西跟著的姑娘,一掌就拍他肩上,笑句:“臭小子可算帶個小老婆回家啦!” 一路上,他們從解釋過的朋友關系,到靳邵沒勁多說后的小情侶,演變成現在的小夫妻,黎也泰然不講話,他無所謂地陪笑,一路應過來。 走完最后一層階梯,黎也累得喘氣,這層兩個對門都關著的,靳邵落后她兩步,她先放下禮品袋,腦袋沒手反應快,潛意識就往離得近些那個門敲——比她手反應還快的,是靳邵一步上來,指節繞過提袋,勾拎住她后領子,提溜一下,她腳步踉蹌,往后看見他示意的,另一邊的房門。 指尖伸來的側邊也嗤來聲音:“認門嗎閉著眼就敲?!?/br> 第67章 黎也扭頭看向他, 那幾秒似和舊影重疊,她方向轉錯,他伸來兩指提她衣領, 示意她該看那邊。 腦子又飄得很遠, 覺得跟他回來是個不太理智的決定。見過秦棠那一面后, 她就再沒有回到過這里, 短短這么些時候, 到處留眼回想, 黎也還不知道自己思維那么發達,她擱這想得多, 想的那個人倒大搖大擺擰了門就進去了。 她追過去,邊摸了摸被他碰過的后頸, “怎么有點兒黏?” 他頭都不回,“剛給人貼對聯沾的?!?/br> 黎也:“……” 屋里也生著炭火,椅子墊上棉絨,各處鋪紅,嬸嬸在廚房忙活,熊熊幫著黃銳捯飭對聯,父子倆論著什么字兒該貼什么地方,論得不可開交。 門口倆人進來又把門帶上,那兒才給了眼神過來,黃銳一見著黎也就笑不合嘴, 沖廚房里的嬸嬸大吼一聲人來啦, 嬸嬸系著圍裙抓著鍋鏟就探出來招呼。兩人兩手的東西就把桌子占滿, 嬸嬸一邊道著破費, 一邊喜笑顏開,一年里不知有幾個能像這樣高興的時候。 熊熊個子躥得快, 黎也第一眼見他差些沒認出來,幾歲頑童和十幾歲的男孩區別是rou眼可見。雖說這孩子是上學晚,倒也學得進一些,現在能走出去跟人打些簡單交道,光看著也與尋常人無異,見到黎也這樣的生人,只是不會說話,自個兒默默又和小時候一樣坐到角落看電視去。 靳邵加入了貼對聯的討論組,黎也就撈袖子進廚房幫忙。 照當地過年節的習俗是魚蝦豬狗雞rou一樣不可少,除卻這些,嬸嬸早上才來這么一問,黎也電話里客氣著說不挑食,嬸嬸還是要去靳邵那問兩嘴她的口味——黎也看灶臺邊,能看見幾樣以前在小旅館的時候,她跟靳邵倆人自己在家常做的幾樣菜。 “他還說今天是你生日?” 嬸嬸鍋里炒出菜香,黎也在旁邊備下一道菜,聽得一愣,腦袋想事,嘴上先應下:“是?!?/br> 嬸嬸“誒喲”一聲,說還沒來得及給她備什么禮物,她才想起來,是劉何隨口提起的一句話,他當時在場,就這么記下了。心里頭不知什么滋味,她干笑對嬸嬸說沒事,“做頓飯就挺好的?!?/br> 黎也轉身看門外,靳邵站的桌角正好背對著她,轉回來,狀似無意地干活,“他早上說的嗎?” 嬸嬸應說是,樂呵地揚著脖子,貼她耳邊小聲說:“這些菜呀,也是他一樣一樣叫我買的,配什么料,要怎么做,都跟我說呢!我還不知道,他會做菜?!” 黎也切著蒜瓣頓住,再一次將這些審視一通,有了答案。 他不會,是學過她做的。 …… 黎也半出神半認真地幫著做完剩下幾道菜,盛上桌,兩個老爺們貼完對聯就溜了,剛從外頭回來,一個上鄰家打了一壺家釀酒,一個提著上街買的奶油蛋糕,一人耳朵掛著支煙上桌。 除夕開飯點,外頭爆竹響不停,一家響完接一家,有時幾家齊響,特別到晚上守歲過了零點,這兒得鬧騰一夜不消停,說起以前過除夕的事兒,嬸嬸這嘴就停不下來,黃銳進去廚房洗了四個杯子出來,她還在講呢。 給靳邵倒酒,是非得確認了兩人今天不走,嬸嬸一拍他:“你老糊涂啦,他們坐飛機過來的嘞,哪里要開車!” 黃銳笑得臉通紅,給黎也倒上時,讓靳邵擋了一句:“少倒點,這種酒她喝不了?!?/br> 黎也往他臉上看,他看了酒杯又不看她,倆人坐在一排,她挨著他的那邊胳膊稍微縮了下,不碰著。 四人碰杯,黎也嘗了一口沒什么感覺,黃銳笑說這種本地自釀的特色就是不辣口,后勁兒可大,靳邵說她喝不了酒,黃銳就勸她少進幾口下肚,說是可惜,沒喝上她嬸嬸釀的。嬸嬸是沒精力釀了,黃叔每每去別家討酒喝,回來還會邊喝邊咂嘴沒有自家媳婦兒釀的好喝! 太久沒有這樣坐下吃頓飯的機會,那么多年沒見,彼此看著,變化甚多,姑娘長大了,成熟了,模子越發精致漂亮,兩夫妻經年磋磨過來,早白透了頭,笑起來褶皺數不清。 說起這房子,是不比在舊城區那的自建房,有院有園還能搗鼓花花草草,搬來的時候嬸嬸還不舍得,那些個喜歡的盆栽都移到了陽臺,占去大半個空間,她這些年被孩子磨得沒了精神,原來還能悉心照料著,后來就任其焉了,讓她看見心情還更不好,想直接扔了,黃銳給勸下,另外下功夫又給她養回來漂漂亮亮的。 聊東扯西,嘴皮子碰不完,像要把這些年沒聊過的都聊回來,可一寒暄到兩人身上,譬如這么多年怎么沒聯系,又是怎么聯系上了,都默契不多說,摻了大半編造成分。 熊熊早早吃完下桌,趴在沙發邊盯著靳邵買回來的蛋糕咽口水,兩分鐘就忍不住,跑來推搡嬸嬸,嬸嬸訓他沒禮貌,差些讓孩子大過年郁悶了,黎也推開椅子下桌,帶他先去拆蛋糕。 常見的水果切奶油蛋糕,沒什么特別,不過現在擱城區里還開著的店鋪估摸都難找,嬸嬸吃飯時問靳邵上哪兒買的,他不講細話,說街上隨便逛逛再順便買的。 只不過黎也不太喜甜膩,蛋糕漂亮出花來也不特別,熊熊喜歡得很,鎮里長大的孩子一年到頭沒有兩回吃蛋糕的機會,盼盼自己的生日,或是被鄰家叫了去蹭蹭,吃得少,回回都念著味道。 黎也見他急,拆了繁瑣的包裝就準備開切了,上手剛要把吃不了的生日祝福牌拿下來,腕被人扣住,剛還在桌上跟黃銳碰酒喝的人不動聲響就閃她側邊來了。 “流程是這么走的?” 他皺著眉,見熊熊伸手要拿,就不是抓了,直接給人拍開,親自動手拆蠟燭。 黎也才發現包裝里面是定制的數字蠟燭。 27。 又長一歲。 又長一年。 他們分別重逢于今,已經是第九個年頭。 他記得。 黎也看著他把蠟燭選好位置插上去,火機點燃,拎著熊熊的脖子無聲脅迫這孩子給她唱生日歌,她一時忘記接著要干什么,只顧恍惚。 其實有這么大個人,很多事情都不是那么重要,何況她一個人過,生日這種日子早被磨得沒了重量,怎么過,或者過不過,都無所謂。 生日蛋糕要點蠟燭,要許愿,高高興興地聽著生日歌吹蠟燭,這已經都是她記不大清的年少時了,那時候她還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有人給她唱生日歌,哄她許愿。 而今她對上靳邵的眼睛,催促她許愿的眼神。 恍惚回神了。 …… 給每人都切好一塊蛋糕,黎也跟靳邵只嘗了幾口就回了飯桌。 黃銳喜氣洋洋地喝了不少酒,靳邵少有地不跟他剛,兩杯下肚,縮去陽臺抽煙,也是在這么一會兒的時間,因為酒味毫無感覺,只是有些酸有些苦,入喉是清涼,黎也在他沒看見的地方又倒了兩杯嘗試。 在他回來看見的時候,黃銳擱一邊戴起老花鏡看手機新聞資訊,嬸嬸在拉著熊熊跟親戚聊視頻電話,無人在意的桌子一角,黎也趴著,臉朝下墊著手臂,一動不動。 再看她的空酒杯,靳邵去問黃銳,他老糊涂一轉眼看姑娘倒了,眼鏡兒都嚇掉了,哪里知道她喝了多少,這一去晃酒壺吧,好像也沒多少。 嬸嬸那邊聊完視頻,見著黎也這副模樣,也逮著黃銳罵半天,收著碗筷停不下嘴。 黎也只是有些暈,趴著歸趴著,他們說話還能聽得清,怎么分析進大腦就是另一回事了,索性沒吭聲,迷迷瞪瞪地被撈起來,她感覺到撈她那只手是想直接給她橫抱過去的,她動手推了一把,自己晃了兩步,靳邵在一邊看得津津有味等她自己晃到沙發上坐下,這人又蹲她跟前去,遏制不住笑:“幾?;ㄉ缀瘸蛇@樣?” 笑得她不是太高興,嘲諷意思拉滿,她臉一扭,埋抱枕里去,又不動了。 火盆就架在旁邊,炭火旺燒,噼噼啪啪地響,她撐起眼縫復又閉上,火光躍動,聽到熊熊跑過來,叫了聲哥哥,她睜眼,迷糊看見一大一小蹲在火盆旁拿火鉗扒碳灰,肥大的紅薯往里塞,埋緊,沒烤多久就聞到濃郁香味。 她靠在沙發上,四肢疲軟,耳邊的聲音漸漸模糊,那股力道再來撈她時,烤紅薯的香味已經散了。 酒精摻進煙草再飄進鼻腔,她側仰臉,入眼是靳邵揚著的一截脖頸,沖廚房里的嬸嬸道別,說他們先走。 嬸嬸小跑出來,急道:“不讓小也在這兒睡會兒嘛!醒了再給人弄回去呀……” “我們就住這附近,一會兒就到?!?/br> “啊……那也成?!眿饗鹧垡娙顺鋈?,招手說:“路上小心??!好生照顧她!” 黎也遲鈍到了房門口才學著靳邵的樣子回頭告別,腳下不穩,條件反射很用力地拽緊了他的衣袖,兩個人往階梯下踉蹌。 她聽到靳邵很低地靠了聲,樓道里開了窗,邊走冷風就邊往臉上送,車早就打好,開進了居民區。 地面不是純凈的白,放完的鞭炮渣紅了一路,這時候小孩子都跑出來玩了,在雪地里放炮,點燃一扔,要么啞了要么焉了,間隔一會兒響一聲,黎也被塞進車里,還能聽見時斷時續的炮響。 她原來靠在車窗邊,奈何剛被風吹過一遭,喉口和胃里的堵塞難受沖到了腦子,無意識地就靠去身邊柔軟的地方。 前一天還在發燒,這個時候的體溫調節已經失衡,渾身上下都冷得像鉆進雪堆里。手冰得刺人,想順著柔軟探過去,最終克制地塞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直到開門下車,她靠住的那片柔軟動了動,叫她,她才意識到自己靠了靳邵一路,這人卻半聲不吭。 要來扶她時,還被她撒開了,“我能走?!?/br> 車子停在前夜來時差不多的位置,全身沁入冷風凜冽中,黎也當即就打個冷顫跺起腳,要往回走時,領子又被一拎,扯換方向。 黎也虛虛搭了他一下,“還去干什么?” “你還怕被我拐了?”他一只手還插兜里,輕易就拎著帶動她往小超市走,到門口才松手停下。 又被她拽住,他莫名回頭,對上微醺微紅的眼睛,她問:“除了蛋糕,沒別的了?” “有?!?/br> 她眼睛提亮幾度。 靳邵笑著臉,“敢收嗎?” “什么東西?” 他又不講了,東西也沒給。 拉開軟門簾,回頭看那個脫力蹲地上的人,笑了聲:“老實待會兒?!?/br> 說完就沒再拽著她,也沒讓她拽,往里走,在柜臺前問了話,找到貨架拿兩盒酸奶,結賬時,視線穿過透明門簾,原先蹲在那的人,渺無蹤影。 …… 黎也看到電話的時候,是已經在兜里響過了五六遍之后。 環境喧擾,她撐著桌爬起來,是又昏了片刻,摸出手機,接通后,對面聽得出些焦急的聲音埋入噪雜中,她才打量周圍,酒精斷斷續續蠶食的神思回攏,她醒神,自己跑網吧來了——只記得外頭實在冷,風往骨頭里鉆,蹲了沒幾秒就僵了,想著先回賓館吧,兜了個圈子,居然跑回這里。 小城大多地方都似乎卡在舊時間線里停滯不前,街巷乃至樓面,處處都呈露些被時代拋棄的舊影,不寬敞的網吧,隨意擺放的外設,室內是因為外頭亮所以亮,只能從換去的大頭電腦和木質桌面看出些與時代接軌的掙扎。 要論最直接的變化,這個年頭的熱血青年遠沒有當年的火熱,游戲領域更新迭代,曾經熟知的些個早被埋沒進時間長河中無人在意。 距離她“失蹤”的時間過去了將近半小時,這中間她或醒或昏,醒著的時候在干什么完全沒印象,事情做完一件就丟掉一件。 所以看清電腦里調出的論壇頁時,她是有些恍如隔世的懵,同樣的場景閃回,她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做這種蠢事了。 高考落幕那年,她在鍵盤上敲下陳年舊帖的回復,這條回復如今又被蓋上一層年輪的霜,埋進更深更久遠的過去,無人問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