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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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都圍了過來,聽莊新華講這段生死交情。 他點上煙,先吸了兩口,追憶往昔的腔調拿足了,再緩緩說:“就我們八歲那年,我在醫院等郝大院長下班,等得我閑出花兒來了,追著一只畫眉跑,沒留神掉湖里頭去了。也是我倒霉,正碰上湖邊的栓欄桿的鏈子壞了。剛開春的天兒啊,冰都化在湖水里,把我凍夠嗆?!?/br> 魏晉豐往下編排,“這時候咱鐘小姐來了,上演了一出美救英雄?!?/br> “人自己當時還住院呢,穿著病號服,二話沒說就往湖里縱啊。且惠就這么游過來拽我,邊拽邊喊人,喉嚨都要叫破了?!鼻f新華把手架到煙灰缸邊,抖了兩三下,時隔多年還是一臉動容的樣子,“后來是倆保安把我們撈出來的。小時候且惠個子高,她在底下托著我,比我凍得還厲害,生給燒出肺炎來了,一個多月沒上學?!?/br> 有人情不自禁地唷了一下,“那真是天大的恩德。您后來就沒表示點什么?” 大廳內一時靜下來,馮幼圓在后頭插了句嘴,“他表示了,每天都去病房里,不是壓著且惠的點滴管,就是打翻她床頭的杯子,弄得人家一身水?!?/br> 大伙兒一齊笑了。莊新華抬著煙轉過頭,“嘿,怎么哪兒都顯著你了?” 馮幼圓瞪了他一眼,“以為我稀得說你呢,不是你提且惠的嗎?” 莊新華拿煙指了一圈他的鐵哥們兒,“我這不是正表示著呢嘛?還被你們懷疑我的動機!” “好好好,不說了。打今兒起,且惠也是我恩人?!?/br> 魏晉豐深深看了他一眼,“那這么說,我去追鐘且惠好了,她那么漂亮?!?/br> “你敢!”莊新華急得瞪眼,“你敢碰她一下試試!” “看吧看吧,還說呢,活打嘴了你?!?/br> “少管,總之你別去惹她?!?/br> 今日是沈棠因相請,就在自家的溫泉山莊里,是還那夜馮家的東道。 唐納言來得晚,是來接他meimei莊齊的。 服務生將他引進去,說唐小姐正在和沈小姐說話,請他稍等。 眼看他正經當成差事要去叫。 唐納言攔了攔,“不用。讓她玩盡興點,我等一等就是了?!?/br> “那你大膽等到半夜去,她們鬧起來哪里還會記得鐘點?” 身后四方的水亭里傳來一道男聲。 疏朗的月光下,唐納言站在霉綠斑駁的臺階上,笑著回頭,“宗良,你也在?!?/br> 沈宗良抬手倒了一杯茶,“怕棠因把她叔公的莊子掀了,來看看?!?/br> 這里是沈耀民的私產,山頭上單辟出來的一方風水圣地,景致也是獨一無二的。 完工那日,還請動了大成寺的元通住持,領了門下弟子親來誦經祈福。 雖然掛了個山莊的名頭,卻從不對外營業,是沈家招待客人的地方。 唐納言坐下說:“剛巧方才吃東西吃絮了,我們也喝杯沈總的好茶?!?/br> 沈宗良笑著指了下他:“從小到大你就這樣,但凡莊齊晚上出門,你就要來接。將來怎么辦?她總要長大,也總要出唐家大門的,依我說,該經受的歷練也得經受。倘或哪一天,沒了你在身邊撐傘,她要淋雨的?!?/br>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唐納言悶著眉頭喝了口茶,“誰曉得還有沒有將來?” 就連能不能打破早定下的兄妹名分,都還是個未知數。他哪敢想什么將來。 唐納言喝完,又來說他:“不用急著笑我,說不準你沈總哪一天啊,也一樣碰上個討債鬼,把你弄得六神無主,你才知道自己姓什么呢?!?/br> 沈宗良聽完后,端著茶斬釘截鐵地搖頭,“絕無這種可能?!?/br> “欸,話還是不要說得太早?!碧萍{言摸了摸下巴,胡亂說起個人來,“今天不就破了例,把人姑娘給送下山了嗎?你那輛車買了這么久,除了迎送要員之外,還是第一次坐女孩子吧?” 撂了青瓷杯,沈宗良沒好氣地回:“毒日頭底下,這么大老遠的山路,你忍心看人走下山?” 唐納言的眼睛斜著他,“從六親不認的資本主義國家回來,你倒成個圣人了?!?/br> 這下沈宗良被噎得不輕。 他拎起砂壺,“別老拿人打镲了,她有男朋友的,被人聽去了不好?!?/br> “誰???”唐納言莫名其妙,“我一直在國內,竟然不知道?!?/br> “莊新華?!?/br> “這么快探聽清楚了?那你對她有男朋友這件事,是個什么看法?” 沈宗良輕嗤了一聲,“小孩子處個朋友太正常了,能有什么看法?” 唐納言笑得更怪,“那我怎么聽說,沈總還把私人號碼給了她,等著她約你嗎?還是想看看,世上究竟有沒有你沈總挖不動的墻角?!?/br> 聞言,沈宗良微涼的眼風掃了身后的黃柏文一眼。 黃秘書立刻低頭,眼觀鼻鼻觀心,不敢作聲。 唐納言笑,“別怪他,他也是覺得這事兒太稀奇,又擔心且惠的來歷,多問了我一句。我說你放心,你家沈老板火眼金睛,不會看錯人的?!?/br> 黃柏文是沈宗良親自選的秘書,從一百多個藤校博士里挑出來,又放在身邊培養了許久。 此人能力沒得說,也忠心耿耿,就是有時太認真仔細,一點細微小事都不放過。 沈宗良說開原因:“那天在馮家,我撿了她的披肩,又渾丟在西平巷了?!?/br> “合著您還給帶回宅子里了?”唐納言笑問。 沈宗良擺手,“一個意外而已。說起來話太長,別提?!?/br> 唐納言瞄他一眼,“看你的反應,這個意外還不賴。那么,這唯一不妙的地方,是人家名花有主?” “少胡說了?!?/br> 幾杯茶下肚,唐納言換了個話題,“什么時候搬去報社大院?” “就這兩天吧?!鄙蜃诹纪兄葰埖牟璞K,抬頭望了眼天邊新月問:“這個鐘且惠,到底怎么個來歷?” 看她舉止言談都不俗,又能和陳老說得上話。 可口口聲聲,卻說自己連生活費也沒有。 唐納言的手指敲著臺面:“且惠嘛,打小兒就挺討巧一姑娘。她爺爺你也知道的,就是陳老的機要秘書啊,可惜死在了任上。鐘清源呢,十年前風光的不得了,后來摻和進冷家那檔子事兒里,一夜之間倒了臺。說起來,冷伯父曾與你大哥交好,你應該很清楚啊?!?/br> 沈宗良點了下頭。 且惠爺爺的名字,他也是聽過的,當年他父親沈忠常剛調任京中,和陳老并駕齊驅,每逢有急件要交付老爺子,都要先過鐘秘書的目,用詞也非??蜌?,“一切全托你斟辦”。 他沒再說話,何況又能說什么,無非世事無常,琉璃易碎。 而大廈忽傾,是每一個像他們這樣的人家,都不愿面對的厄運。 // 隔天,且惠老里老早就起了床。 她換下睡衣,裝好放進行李箱里,又麻利地收了收桌上的課本。 等忙得差不多,馮夫人派的車子也到了,是常見到的司機黎叔。 黎叔說:“圓圓啊,昨天玩到三點才回家,肯定是起不來了,夫人讓我來送你過去。她說了,這房子空置多年,你住過去也好,還能添點人氣兒?!?/br> 且惠感激地點頭,“今天要辛苦你了,黎叔?!?/br> 昨天睡覺前,她翻到了幼圓的朋友圈,幾只精美的香檳杯碰在一起,背后是冒著熱氣的湯泉。 這個社會的階層早已經固化,就連社交生活也是分等級的,大致呈金字塔型。 大家各自在不同的通道里往返來回,碰不上面。 一小撮人身處頂層,還有大部分在中間擠擠搡搡,而絕大多數都游走在最底層。 對且惠來說,身處底層不是最可怕的,只要人們對此渾然未覺。 可怕的是像她這樣,十歲之前都待在金字塔尖,過慣了大把撒鈔票的日子,一夜之間墜落到了谷底。 要是一直待著也就罷了,十年八年的,也斷了念想。 偏她偶爾又能搭梯子去到山頂,卻也要在半夜換上灰撲撲的圍裙,重新坐到鍋爐邊撿豌豆。 這樣不上不下,或者說這樣上上下下的,最不好受。 但那是幼圓的好意,且惠拒絕不了,她不忍傷了她的心,更不愿意她從此多心。 她好像天生就不大會拒絕人。尤其是親近的人。 黎叔把她的行李提上車,“丫頭,你就這么一點東西???” “是的呀,身邊就帶了這一點,”且惠坐上去,“省得搬來搬去的麻煩?!?/br> 報社大院在宣武門那邊,從酒店開車過去起碼是一個半小時,足夠且惠在車上做完三套雅思聽力題目的。 小時候對距離沒什么概念,加上有車子接送,且惠并不覺得京市有多大。 在江城生活了九年,她再回來,經常被天遠地遠的路程嚇住。 在京市,一個小時之內能到的地方,那還算是近的呢。 到的時候已近中午,火辣的日頭曬得且惠眼暈,她打著傘下了車。 黎叔還在后頭交代保安,說老社長的那座小院兒,以后就由鐘小姐住著了,麻煩多關照。 保安接了他的煙,笑得臉上的褶子都堆起來,說沒問題。 里頭難進車,黎叔幫著且惠把行李箱搬到門口。 這里墻矮屋闊,兩層高,是當年很流行的蘇式建筑,經年的松影草影連成了片,院內此起彼伏的綠蔭,烈日曬在半舊紅墻的爬山虎上,熱意瞬間被驅散了大半。 石階上生出淺淡的苔紋痕,且惠站上去,低頭看了很久。 再仰起脖子時,她問:“黎叔,樓上以前住著誰???” 黎叔想了想,“好像是老主編姚夢吧,我看姚家的親戚來過?!?/br> 且惠怪道:“主編和社長一棟樓啊,厲害的?!?/br> 黎叔笑她不知道里面的門道。 他說:“厲害的不是她,是她丈夫。不過她也有點手腕子的,年輕時,王社長見面也要讓她三分?!?/br> “她丈夫誰???” “沈忠常?!?/br> 沉悶又漫長的暑熱天里,且惠扇風的手背頓了一下,居然真是沈宗良的父親。 昨天在陳老那里,聽沈宗良說要搬來報社老樓的時候,她心里就劃過一個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