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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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著衣服進浴室的時候,宿舍里的同事曖昧地對他笑笑:”又去見他?“ ”對?!吧曷泛踊卮鸬?,和他走得近的同事差不多都知道他和翟誠岳的關系,平時不太關注,保持著禮貌不去詢問的距離,偶爾的一兩句相關的話也帶著腩砜薄薄一層友善,不管是真情還是客套,申路河都十分感激這種友善。 蓮蓬頭里灑下的涼水讓他異常清醒,申路河思忖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默默地把手伸向浴室窗臺上擺放的香皂。他已經開始期待和翟誠岳的會面。 沒想到,這竟然是他們最后的對話。 翟誠岳的汽車在過輪渡時發生事故,掉進了月城河,消防整整撈了三天三夜,才把他面目全非的遺體撈上來。 仿佛天靈蓋上挨了一記重錘,鐵銹味順著頭頂流下來,申路河面對著翟誠岳遇難的消息,暫且還能保持冷靜,一股勁兒支持著他打著傘,來回地在河邊踱步,恐懼而不安地等待消防隊的下一條消息。他是入殮師,居然也學會了不見棺材不掉淚。 但當冰涼的尸體,蓋著白布,安放在河畔時,那最后的一根稻草終于落下。 靈堂中的人大概地分成三波,其中之一是翟誠岳在報社的同事,多半架著眼鏡,帶著長期握筆的文人氣質,喜怒哀樂都很收斂,輕聲細語地道著節哀,同時眼神中探出試探的觸角。翟誠岳在輪渡上出事故,這件事可大可小,小到可以是一次簡單了結的事故,大則可以是攪動整個月城渾水的風暴。記者的嗅覺是何等的靈敏,自然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寶貴的,獲取第一手消息的機會。 眼看著一位記者正要走上前去打擾翟誠岳的父母,申路河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拉了他一下,眉間凸起淡淡的褶皺:“有什么事,問我吧?!?/br> 那記者是個中年人,申路河不認識,所幸他也不難纏,經申路河的制止,立刻應了一聲,聽話地退了下去,只是輕柔地將一朵白色的花放在橫陳的棺木前。 而翟誠岳在自駕路上結識的一群朋友則不同,均和翟誠岳一樣高大而不加藻飾,直接地握住申路河的手,上下大幅度地搖晃:”沒想到,當年的兄弟又去了一個,還是在老家的河里,造孽啊……“ 那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眼角居然泛起淺淡的紅色,沒人真正流下眼淚,可濕漉漉的吸氣聲已經此起彼伏。 他們放開申路河之后,又去安慰其中的第三波人:翟誠岳的父母和弟弟。 悶熱的空氣已經停止了流動,殯儀館配發廉價的西裝吸水性能很差,濕得東一塊西一塊,皺巴巴的,貼在申路河的皮膚上,像刷了膠水,又像密匝匝的蜘蛛網,粘膩地妄圖把他禁錮其中。 他的角度離那對喪子的夫婦太遠,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只是翟誠岳的母親周慧腿已經軟了,有些站不穩,需要靠著什么東西,才能勉強維持站立的動作。 翟誠岳的家屬站在一起,像風雨下殘破而搖搖欲墜的鳥巢中,一窩抱團取暖的鳥。至于翟誠岳的弟弟,應該是這三人中申路河最熟悉的。 那是個穿著簡單藍白色校服的少年,高三了,學習很緊,今天大概也是在學校請了半天假,只來得及匆匆在手臂上綁上黑紗。他一頭濃黑的短發,身姿抽條拔節,已經到了和申路河平視的身高,眉目和哥哥有五六分相似,有種挺拔而清爽的俊朗,雙唇緊抿,透露出一絲倔強來。尤其是眼睛的形狀,和翟誠岳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然而他瞳孔的顏色卻比翟望岳深多了,是一絲光亮都逃不出的黑色,望不見底,看久了,會有輕微的暈眩感,似乎馬上也會被吸進去。 之所以說熟悉,是因為翟誠岳最常提起這個弟弟,說我弟弟多么懂事和優秀,從小到大討大人的喜歡,成績名列前茅,將來是要上好大學的,話里話外都是驕傲。只是這話題說到最后,總是以翟誠岳的一聲嘆息結束:”就是我弟弟有什么事總是壓著不說,憋著憋著容易出毛病,這幾年我一直不回家,也不知這毛病改了沒有?!?/br> 回憶到這里,申路河恰好與翟誠岳的弟弟四目相對,他過于少年老成,一種格外郁結的氣質幾乎讓他變得詭異了起來,申路河準備好的話梗在喉嚨口,說不出來,咽不下去,他像根木樁一樣呆滯在原地。 ”申哥?!吧倌旰鋈婚_口了,眼神像從未停歇的雨水,在申路河上下洗刷了一遍,隨后微微俯下身,壓低嗓音,”節哀?!?/br> ”你也是?!吧曷泛釉囍顒影祮〉穆晭?,”望岳,馬上就要高考了,別受太大影響?!?/br> 翟望岳客套地點點頭:”生活還得繼續,你也是一樣,申哥?!八碾p眸中留不下什么深刻的印痕,無論是悲是喜。所以也無從猜測,他的內心到底是同外表一樣波瀾不驚,還是已經碎成了廿七八塊,只有一層皮rou束縛著,假如去掉,就會轟然一聲卸落一地,拼都拼不起來。 翟望岳淡淡地凝望著對面的年輕男人。印象里,他總是和哥哥站在一起的,單獨拎出來看,顯得這么不自然。 申路河的長相乍一看不算太驚艷,但平平的五官合起來卻擺放得特別令人舒適,包裹著一層清澈而柔和的光線,像是溫度適宜的白開水,無色無味卻帶點回甘的那種。他眼角微微往下滑,收束成一個宛如淚滴的形狀,哪怕沒有表情,也自帶一股悲憫的氣息,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