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直到坐上那輛黑色賓利,姜眠才發現手機不見了。 “落在餐廳了,我回去拿!”她解開安全帶,飛快的對車內三人說。 門關上的剎那,寬敞的空間竟被一種窒悶的空氣所包裹。 “抽根煙?!表n卓從駕駛座后排下車,似乎是在對虛無說話。 每減少一人,氣溫就更低一度。這是葉舒的體感,并非無稽之談。 她不得不環抱身體,把視線投向窗外。 一點火光亮起的時候,話語凝成的冰棱向四面八方貫穿進她的身體。 “葉小姐好一套道德準則——我為人人?!?/br> “用不著夸言,這是最基本的道德約束力,人人皆有?!?/br> “可笑滿嘴道德的人最是無情無義,也最是雙標?!?/br> “不知我哪里得罪了沉總,要遭受如此痛罵?”葉舒的呼吸聲明顯加重。 “葉小姐公平的對待每一個人,卻殘忍的對待某一個人?!彼囊宦暲湫锇鵁o以復加的嘲諷意味?!斑@叫什么?我為人人,除了某人?” “您指的某人,是您本人嗎?”胸口起伏頻率的急速增加迫使她要用嘴來呼吸了。 “開槍者詢問被擊斃者?”他的笑聲放大了一分:“不好意思,死人無法開口!” “送您禮物等于朝您開槍?”葉舒錯愕的看向后視鏡。 “沒錯?!彼难凵癖鹊朵h還利。 “·····”葉舒調開視線,盡量放緩語氣:“既然如此,您把禮物還給我吧?!?/br> “所有權歸我,葉小姐憑什么拿回去?” “·····” 葉舒不想跟他爭論法律問題。 “您開個價吧,我買回來?!?/br> “葉小姐用什么買?” 葉舒臉漲的通紅:“我打工!一輩子打工!做牛做馬去偷去搶···想盡一切辦法買回···” “無價?!彼淅鋵⑺驍?。 “····”她深吸一口氣,用戰士般的意志力控制著情緒:“那您到底想干什么?” “葉小姐給我一個解釋?!彼蛔忠痪涞恼f:“為什么要篡改寓意?” “什···”葉舒咬了咬嘴唇,反應過來說的是他那枚鎮紙的寓意。 她一下子激動起來:“不這樣說,那我該怎么說?!” “照實說?!?/br> “照實?”她氣得渾身發顫:“那是不是還要把我們牽過手、接過···” ‘吻’字終究說不出口。然而立刻有一枚核彈向她投來,間不容發—— “接過吻,做過愛,發過誓?!?/br> 他幫她補足話語,平鋪直敘,簡潔有力。 但這驚人的直白卻足以將她的世界夷為平地。 “你···姜、姜···”葉舒一瞬間淚如泉涌,吞聲咽氣。 “還是一生一世?!彼哪抗饣^她的臉龐,對她的痛苦視若無睹,繼續發表暴論:“至于姜眠?只要她問,我就會如實告知?!?/br> “沉易洲,那些都是過去式了??!”她泣訴。 “誓言什么時候有過去式了?!”他大怒。 就在兩人劍拔弩張,僵持不下之際。 后座車門被猛的拉開:“喂,我說你們太大聲了!” 那人一臉厭惡的坐了進來。 “你們這三角關系,老子看得想吐!”他按下車窗,長長吐了口氣。 但好像有意無意的,幫忙放大了那高跟鞋的聲音。 車門再次被拉開:“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br> 姜眠正要扣安全帶,卻聽見有隱隱的啜泣聲傳來。 震驚的扭頭—— “我都道過歉了,還要怎樣?”韓卓不耐煩的拿來一盒紙巾。 “葉舒?!你怎么在哭?”姜眠失聲道。 “沒事?!比~舒接過紙巾,干脆把臉埋進去。 “看我干嘛?”韓卓乃是一副知錯犯錯的囂張表情?!笆种獠恍⌒淖驳剿??!?/br> “沒長眼?!苯呦訍?,皺眉問:“我倆換個位置?” “隨便?!?/br> 兩人同時拉開車門。 臨近年關假日,天氣卻好的驚人。 姜眠一路安慰著葉舒,地下車庫里那種失序而詭異的氣氛,似乎煙消霧散了。 或許是陽光普照,才能粉飾得人間一片晴朗。 - 除非逃出這幢購物中心,否則循環播放的圣誕歌曲絕不會放過你的聽覺神經。 手機屏幕自動點亮,毫無疑問,又是一條新的督戰信息。 “兒子,一定要有耐心!” 剛看完,又是一條沖進眼簾。 “更要有愛心!”破天荒在末尾加了一連串emoji。 韓卓嘴角抽動一下。 煩躁的松松領結,喉結下方仍覺有緊勒感,他干脆直接把脖子上這條花紋繁復的領帶扯下來,眼也不眨的扔進垃圾桶。 瞬間感到潛泳太久,出水透氣后的暢快。 雖然扔了領帶,但他仍不能離開。 這是林女士準許他出國跨年的條件——相親——對象則是她親自把關的女孩。 林女士的擇媳標準,韓卓用腳趾都能猜到:一定門當戶對,一定溫婉賢淑。 兩個詞語,透露出兩種無聊。 再湊一塊兒,就是雙倍無聊。 還沒見面就給人姑娘下定義,是不是太混蛋了點? 回國才多久,gentle一詞就給忘的干干凈凈了。 意識到這些,他立馬看一眼垃圾桶里的領帶—— 傻X,哪里就他媽勒死你了! 猶豫半晌,他曲背彎腰,伸手去撿—— 一雙灰色皮靴朝著他的方向停了下來。 韓卓動作一僵,思考不過一秒,仍將垃圾桶里的領帶撿了起來。 拍拍灰塵,圈繞襯衫領口,手指翻飛的打好領結,向上一推。 整套動作行云流水,優雅從容。 然后,他若無其事的站起來,朝著那雙逐漸走近的皮靴主人露齒一笑。 “你是···韓卓?” “是的,你好?!?/br> “你好,我是溫蕓霏?!?/br> 兩個陌生男女握了下手,對面落座。 “喝點什么?”韓卓正要報出飲品單列表。 “你喝什么?” 韓卓看她一眼,笑答:“白開水?!?/br> “那我也一樣?!?/br> 購物中心里的咖啡廳,算不上是一個高級而私密的相親場合。 但溫蕓霏人如其名,長相溫柔,教養頗高。即使有不滿,也根本不會對此發表任何意見。 就像她全程目睹了韓卓從垃圾桶里撿領帶,卻始終連一句“你剛剛在干什么”都問不出口一樣。 寧愿冷場,也絕不愿叫人難堪。 這樣的女人,是“好嫁風”類里的典型;在異性同輩與同性長輩眼中,都完美到無可挑剔。 然而韓卓耳邊卻總回蕩著一句話——“沒長眼”。 脾氣太差,確實不能比。他微帶不屑的搖搖頭。 周遭的安靜拉回神游在外,溫蕓霏自然不會說什么,甚至仍舊面帶微笑。 韓卓有點愧疚,遂決定時時規訓他的主觀意識。 兩人接著聊工作愛好,聊家庭背景。 不出意外的意外,兩人竟畢業于同一所私立高中,溫蕓霏比韓卓小兩屆。 于是“學長”、“學妹”的稱呼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 她說,她現在回到母校高中教美術。 那位看到他撿領帶會是什么表情?不禁想象。 ······ 賤不賤??!人家都看不上你那臭錢! 韓卓隨意捻了個高中校園生活的主題,讓溫蕓霏可以繼續講述下去。他眨眨眼睛,并不時配合著點頭的動作,以期在對方眼中呈現出一種專注的姿態。 “‘正衣冠’銅鏡底座的一角前段時間被某個學生弄碎了,如果學長現在去藝術樓會覺得很空曠···” 那件湖綠色的禮服裙似乎有點緊了,但卻完美勾勒出她的腰臀曲線。堆迭在胸口的布料擋不住誘人的春光,頸項的珠寶閃得扎眼,但更扎眼的是她左胸上的黑痣。 痣為什么要長在那種地方,是在勾引誰去一探究竟嗎?··· 再往下···是不是還有別的痣?··· ······· shit!韓卓猛灌一口白水,卻根本壓制不住口干舌燥! 該死的腦子,完全不分場合,黃的莫名其妙!他媽的真想立刻剖來看看! “不好意思?!彼裳手韲?,顯出痛苦為難的樣子?!拔疑眢w不太舒服,要不咱們回頭再聊?” “···需、需要我陪學長去醫院看看嗎?”女孩的聲音明顯透露出惶急。 “不用,不用?!表n卓連忙擺手,已經站了起來。 “······”似乎還未明白狀況。 “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彼f著,下意識看向腕表。 “我···”溫蕓霏陡然清醒,垂下眼眸,終究把‘司機就在附近’的話省略掉了。 - 葉舒為跟沉易洲的事氣得兩天沒怎么吃飯。然而氣過之后,她又覺得自己的反應實在可笑。 沉易洲那些話乍聽上去直白驚人的可怕,但既然姜眠已經知道他們曾經是男女朋友關系,那么接吻、zuoai這些話會把她刺激得精神失常嗎? 根本不會!她最多只會吃醋! 但吃醋歸吃醋,誰又能改變過去呢?! 人唯能決定當下,影響未來。這個道理,想必姜眠不會不明白。 再說這些不就是男女熱戀期間再正常不過的行為?沉易洲肯定也會跟她做的??! 說不準那兩人比跟她還火熱激烈的多呢! 一天大做特做八百回!哪像他們那時有學業和打工的雙重壓力,臉皮又薄,還得找地兒開房··· 因此交往一整年不過才兩次,都不夠她回憶的,哪有吃醋的必要? 哼!葉舒無語,痛恨深悔自己當時會被那些話嚇到。 至于發誓···兩個尚未畢業的學生的誓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且他們許下的是一生一世,沉易洲跟姜眠···那多半是生生世世! 不論哪一樣,都有足夠的余地供他倆發揮! 越想越無語,葉舒粗暴的叉起一坨意面,十分憎恨的將它塞進嘴里。 真XX難吃!跟她平時做的差太遠了! 然而本著節約不浪費的目的,她還是把那盤黏糊糊的玩意兒吃了個精光,惡心到眼淚直往下流。 不想去度假,她自言自語的說。 但答應了的事,又怎能臨陣脫逃?瞥一眼書桌,那上面堆著好幾個購物袋和快遞盒,都是姜眠送來的御寒裝備。 e國正在下雪。 哎···葉舒大大的嘆氣,心中涌起愧疚之情。 好端端的,何必掃人興呢? 她又沒做錯什么。 - 在姜眠定好的出發日期前,葉舒又買了一大堆營養品去醫院看望方玉英。 她的身體瘦弱了幾分,精神狀態還是老樣子,對女兒的接觸很是抗拒。 葉舒不禁感到一絲絕望,腦海里不斷涌現悲觀情緒——或許曾經親密無間的母女關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余生只剩下回憶可以咀嚼,而這回憶的保質期又有多長? 當記憶的照片漸漸褪色直至完全變成一片空白的時候,作為其承載體的人類,又該如何確認我們來時的路? 每一秒現在堆積成如山的過去,而這連綿不絕的過去的青山,既是我們人生長途里的坐標,也是引領未來之路的向導。 換句話說,失去過去,失卻記憶,我們的人生將毫無意義。 雖然這是每個人或早或晚要面對的困境,但太早發生在方玉英身上,又真切的被葉舒所感知到,于是一切都顯出殘忍殘酷的征象。 葉舒淚流滿面的往外走。 “大小姐···大小姐!”周芹火急火燎的追上她。 迅速抹掉眼淚,啞著嗓子:“周姨···什么事?” “我、我想跟你、你聊會天?!?/br> 葉舒心里一緊:“是不是我媽···” “不、不是,不是太太···!”周芹慌張的搖手。 登時放下心來,葉舒勉強笑道:“哦,是您有什么事嗎?” “不、不是!” 葉舒面帶疑惑的看著她。 周芹一副吞吞吐吐,面有難色的樣子。 “周姨,您有什么難言之隱嗎?” “哦,哦···”周芹漲紅了臉,“你、大小姐你、一個人,在、在外面很辛苦么?” “還行?!比~舒故作輕松的說,看著對方的模樣,又安慰道:“錢的事你不用cao心,我自己都準備得差不多···” 周芹突然出聲打斷:“有、有人陪著你嗎?” “?”葉舒擰眉看著她。 這目光有如火星迸濺在人身上,周芹不管不顧的一口氣說道:“成偉他有空可以陪陪你?!?/br> 眼神連帶著話語倏然間變得冰冷:“什么意思?” 周芹立刻轉化成語重心長的長輩姿態:“哎,我都老了,還要cao心下一輩,這真是···” 她瞥一眼對方,沒說下去。 葉舒面無表情的抬抬下巴,示意她繼續。 周芹抿了抿嘴:“畢竟你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知根知底的,總比外面那些···” “再說成偉也不敢欺負你,他要是欺負你,我第一個不依!” “你們年紀也不小了,也是考慮成家立業···” 說不下去了,因為葉舒嘴邊的冷笑和眼里的冷漠實在刺痛了她。 “繼續啊···” “我、你···”周芹嘆口氣:“大小姐,你是···看不上我們成偉?” 看不上!什么垃圾!什么狗屎玩意兒!我這兒不是回收站!更不是填埋坑! 葉舒在內心咆哮。 然而她一句話也沒喊出來。 因為方玉英在他們手上,這是她的痛處和軟肋。 葉舒渾身震顫了一會兒。 周芹見她不說話,臉上露出索然的表情,同時腳下也準備移動開去。 “不是!”葉舒干干脆脆的回答,同時對上她的眼睛—— “我有男朋友了?!彼f。 “哦,哦···是嗎?”周芹半信半疑。 “是的,剛交往不久,等有機會我會帶他來見我媽?!?/br> 丟下這句話,她朝周芹敷衍的點點頭,轉身便走。 地鐵呼嘯著駛過,上上下下的人流,為生活而勞頓奔波。 他們甚至無暇哭泣,因為高速運轉的鋼鐵叢林里容不下一滴熱淚。 或許只有一些陰影里,一些角落里,偶爾有一兩句啜泣之聲,代表著靈魂被刺痛的戰栗。 如果葉淵澤還活著,如果方玉英還清醒,她是不是可以脫口而出—— “全世界男人死光了也輪不到他!” 這確實是她的個性,也是她的作風。 然而那種事情不會發生。 不只是她,每一個在地鐵上、在公交上甚至在大街上默默哭泣的人,內心都有一些永遠不會宣之于口的話和一些永遠不會付諸于實際的行動。 生活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