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攝朝野
章慈太后圣壽之日,文武百官、王室宗親齊聚殿中,蘭澤不欲離席,強抑喉間咳意,仍笑道:母后無須掛懷,兒臣無礙。 太后眉間憂色愈深,目光凝于蘭澤額際細汗,冷聲道:皇帝面色不佳,當真無礙? 蘭澤轉首示意一側的女官:換盞熱茶來。繼而抬眸迎上太后視線,神色從容:今日母后圣壽,兒臣備薄禮以賀。除和田玉觀音、南海珊瑚樹外,另賦賀壽詩一首,謹獻母后。 掌印女官銀秋正欲呈上書卷,太后忽而冷眼掃向敬酒諸臣,驚得數人膝軟跪伏。 殿中驟然寂靜,眾臣執盞屏息。 爾等于壽節謀害圣躬,該當何罪! 語畢,滿殿寂然,群臣紛紛伏首請罪。太后鳳眸微轉,目光如刀,只見其中幾人以頭搶地,額上已見血痕。 “母后息怒,”蘭澤嘆息,不得不出來打個圓場,“諸卿不必再向朕敬酒,今日該以母后為尊。 她說罷,示意銀秋展開緙絲書卷。只見卷上御筆親題:桐枝棲鳳影,甘澍潤無聲。愿作春池水,長涵璧月明。 字里行間,深意自現。 太后覽畢御筆,神色稍霽。她沉默良久,才緩聲道:皇帝孝心可嘉,不枉予多年教養。 蘭澤之所以習得琴藝,并且精通《廣陵散》,皆因太后雅好音律。她對生母既崇且畏,更存依賴之心,又懼自己淪為太后掌中棋子,常懷忐忑。 惟愿母后千秋。蘭澤只好自御案起身,行至丹墀之下,行跪拜大禮,統攝朝野,天下威服,皆是母后恩德?!?/br> 此言并非全然虛假。 章慈太后,諱曉晴,年十七冊立中宮,承恩多年卻未有所出,及至誕育少帝,因產厄傷損根本。待太醫令診脈畢,伏地顫栗,奏曰:鳳體已傷根本,恐難再妊。 甄氏聞言,當即密令帝姬易釵而弁,偽充皇子。一則為固中宮之位,免遭廢立之禍。二則欲圖圣母皇太后之尊,更覬母后皇太后之榮。 其謀之深、慮之遠,實為古今罕有。及至先帝龍馭賓天,諸藩窺鼎,權臣懷異,甄氏臨危秉政,乾綱獨斷,三日誅逆臣于寶觀,震懾朝野。 由是少帝踐祚之時,海內晏然。 于章慈臨朝稱制期間,東廠緹騎更為四出,官吏惕息,凡有違逆,動輒鎖拿下獄。故而朝堂肅穆,法度森嚴,無人敢議天家事。當此之際,政令悉出仁壽,少帝垂拱,天下咸服太后威儀。 殿內韶樂驟止,群臣噤若寒蟬。象牙笏板墜地,卻無人敢拾。 宋付意垂首掩去眼底譏誚。 滿朝文武、宗室親貴,面對少帝這般明顯放權之舉,無一人敢有異議。 隨著韶樂再度響起,眾人心境已然不同。群臣雖不敢明言,然觀少帝年已十八仍受制于太后,平日既不臨朝,亦不批閱奏章,今日更當眾示弱,甘愿大權旁落,心中生出譏諷。 顧顯乘執杯輕晃,笑著對坐下門生道:“陛下孝心,著實令人敬佩?!?/br> “老師明鑒,”宋付意低聲道,“一個是戀母情,一個是奪權欲?!?/br> 顧顯乘聞言色變,急使眼色,佯作醉態:無事,且退罷。 宋付意不再言語,目光垂落于足尖。 酉初一刻,風雪漸歇。 蘭澤咳疾稍緩,見壽宴將畢,卻未能尋得與姬綏相似之人——畢竟姬綏十二歲便就藩,她與姬綏年歲相差六載,如何能記得其形貌?縱是太廟大祭之時,宗室親貴濟濟,亦無緣得見其中親王的面容。 宴間多飲了幾杯,見席散在即,蘭澤自覺先行告退亦無妨,這向章慈太后跪安,移駕側殿休息。 太醫奉詔診脈后,呈上祛風散寒之方。她服罷湯藥,由宮人伺候卸去冠冕,甫一臥榻便沉沉睡去。 宋付意待蘭澤離席后,亦告退而出。意外窺得蘭澤入偏殿,他亦跟隨而去,繼而靜立于偏殿外的暗處,再三確認蘭澤熟睡后,才悄然近前。 見她卸去冠冕,青絲散落肩頭,臉龐紅潤。宋付意盯著她看了許久,把她身上的被褥掀開,就感到撲面而來的熱氣。 蘭澤喝多了酒,口腔里、身上都十分guntang。她正是熟睡的時候,察覺有人把指尖探入自己口中,不由得蹙眉。 把指尖越往里探,越覺得緊致濕熱,涎水順著往男子的手腕下淌,帶出瀲滟的色澤。 宋付意會識破蘭澤女子身份,其實純屬巧合。因為他所著《治河策》上卷,早在八月末便已完稿。然其官階低微,恩師更是無意舉薦,唯恐招致章慈太后猜忌,外臣又不得擅入仁壽宮,他這才決意親呈少帝御覽。 他遂懷揣奏本,連日守候于寶觀殿外,余千三度婉拒,面露難色,稱少帝不接見朝臣。對此,他卻鍥而不舍,屢次求見。恰逢某日蘭澤醉酒,誤將其認作宮人召入。 當宋付意甫入殿內,便覺酒氣熏天,更蹊蹺的是竟無當值宮人。 他正暗自詫異間,忽聞珠簾脆響。 但見御座上的蘭澤踉蹌跌落,正倒在他數步之外,映入眼簾的,正是雙頰酡紅、云鬢散亂的少年天子,衣冠不整,與今日如出一轍。 宋付意更發覺,蘭澤每至酒醉,事后必忘其詳。兩次醉召入宮,她醒后皆茫然不知。初識破蘭澤女子身份的真相時,宋付意已備好行裝,只待她降罪之前,便準備遠走他鄉。 未料時日推移,蘭澤竟無問罪之意。 面對此景,宋付意心中鎮靜許多。他也深知,若要《治河策》得呈御覽,必先求得面圣之機。然屢次求見皆被婉拒,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行此險招——焚毀寶觀殿,再救駕立功。 此計雖險,卻可換得面圣良機。 果然,蘭澤召見了他??晌醇白鄬删?,她便要將奏疏轉呈太后,言必稱母后。宋付意心中郁結難平,這嘔心瀝血之作,這鋌而走險之舉,換來的竟是這般草草了之。 望著榻上安睡的少帝,他心中怨懟難抑,俯身在她的唇瓣上輕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