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難得,但也難得真心。
沉烈回帳時,鄭婉正一手撐著臉,一手閑閑伸到炭火旁熏著暖氣。 他走過去,隨手將她的手握進掌心,被烘烤過的短暫熱氣消弭后,仍是如冰的涼,“眼下天漸暖起來,大約能比冬日里好受些?!?/br> 鄭婉坐直身子,將另一只手也自然地遞過去,“這邊也冷?!?/br> 沉烈便一并攏了起來。 一時無話,鄭婉想了想,道:“入了夜再去?” “嗯,”沉烈答了一聲,“左右不急于這一時,趁夜色入城,也穩妥些?!?/br> 鄭婉點頭,沒再說話。 氣氛于是又很安靜。 兩人靜靜相對著待了一會兒,沉烈換了身漢服后,索性把她拉到了自己腿上坐著,十指進一步交錯著扣住。 鄭婉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枕在他身前發呆。 沉烈的聲音離得很近,他一貫是有些性子冷的人,但是薄薄的氣息近在咫尺,像一陣悠悠淡淡的風,讓人的心莫名一陣一陣跳動著鮮明起來。 手交握起來時,他會不自覺有些小動作。 青年的指節修長,指腹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在她手背上,和著安靜的炭火,隱約有細膩的廝磨聲。 他隨口說道:“午后軍中來了家書,你可聽見他們都在一塊說什么了?” 鄭婉垂眸笑了笑,“亂哄哄的一陣,哪兒還能沒聽見。說是呼寒校尉家的女兒和隋校尉家的大公子不知怎么看對了眼,夫人們日日在一塊相處,自也是樂見其成,只是終究不好自己拿主意,所以兩家近日一并遞了信,想著讓家主拿個準話呢?!?/br> 呼寒矢和隋齊斟兩人看完了家書,雖說是有些驚訝,不過互相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仔細一合計,倒也算是良配,商量了幾句,索性直接給了個準頭。 只是這信回完了,兩人再面對面地一坐,倒有些不知從何而生的尷尬,半天撓頭抓耳的,竟是沒人找個話頭說。 思及至此,她不由覺得有些新鮮,于是牽著沉烈的手略微一搖,奇聲道:“瞧你日日對什么也不冷不熱的,怎么倒打聽起八卦來了?” ”軍中有喜,我免不了封賞,總也該上心些,“沉烈又繼續道:“他們二人雖難免覺得別扭,不過到底是喜事,半個時辰的功夫,便開始湊在一塊商量后事了。我今日聽見秦越跟林戧聊閑,說若是他們子女得幸成了結發夫妻,兩人在軍中也算是半個兄弟,想著不妨從哪去尋幾兩好酒,攛掇著他們現下就拜個把子認親?!?/br> 鄭婉低笑,“一個兩個,沒他們的事也不消停?!?/br> “不過阿婉,”沉烈聲音略微一頓,忽然問道:“為何叫結發夫妻?!?/br> 鄭婉低低嗯了一聲,思索著道:“大約也是漢人舊俗來的。聽聞古來男女婚嫁,若是明媒正娶,有許多禮數要遵循。合八字,寫庚帖,多得是雜七雜八的規矩,凡此種種,傳言若是一一做過,便會保證此婚必得圓滿。其中有一條,是成婚之日,夫妻雙方各剪下一縷發,交纏后放于錦盒中收藏,意味永結同心,情深不移。我只隱約聽說過這些,具體如何應當也有些出入,只大體是有這樣的含義在?!?/br> 沉烈垂眸看著層層裂紋中破開溫紅色的炭條,熱氣將遠處的物件烘上一層氤氳的模糊感,他意味不明地一笑,“這些東西也算有意思?!?/br> 鄭婉不以為然,“夫妻之路,并非一朝一夕可言,日后境況如何,不過在雙方如何經營,若全盡希望于此等虛幻之物,此后一味犯錯,便是此情當真得月老牽線,又能維持幾何?!?/br> 沉烈一笑,“你是這樣想?” 鄭婉挑眉,直身瞧他,稀奇道:“難道兩人八字般配,鬢發相合,便當真得上天庇佑,能保一世順遂?” 沉烈靜靜看她半晌。 他眼睛的形狀很漂亮,像一片清澈的湖泊,清燈下有像日照投下的光影。 沉烈挑眉,“若是誠心而做,又當如何?” 鄭婉興致缺缺,“誠心與否,傳聞也只是傳聞,于新人而言,求一個好兆頭罷了?!?/br> 沉烈略一垂眸,“傳聞百千,一一做過,哪里只是為求一個好兆頭?!?/br> 鄭婉窩回他懷里懶懶接話,“那還是為什么?” 帳外隱隱有晚風呼呼的聲音,沉烈的聲音向來會讓人覺得有些涼。 平心而論,他并非是能稱得上溫和的人,與他最為契合的,恰恰是與溫和全然相反的概念。 沉烈從來是銳利冷漠的。 即便是現在,縱然鄭婉自覺沉烈對她多番放縱,他也的確并未表露出過什么陷情的失常。 但或許日轉星移,他也總歸是有些轉變的。 好比現在,耳畔的聲音帶給鄭婉更多的,是讓人莫名松懈下來的平靜。 他淡淡答,“或許是展現一個人能為這姻緣付出的最大誠意?!?/br> 不信鬼神的人虔誠跪拜,不通情緣的人字字斟酌。 一件一件如稚齒小兒般慢慢往下做,大約也有對日后坎坷不屈其志的最大決心。 鄭婉一頓,抬眸,沉烈的視線焦點沒有什么特殊的東西,只有兩人懶懶交迭的手,和不遠處冒著煦煦熱氣的暖炭爐。 明明是剛聽來的習俗,他卻仿佛懂得很多其中的意義,“人生數十載,任誰也知不會一帆風順,爭吵離心,起起伏伏,說來不過是匆匆尋常。但無論日后如何,結親之日,大約都是期望著能相守到老。情愛說來飄渺,捉不住看不清,不妨就寄托在這些繁瑣舊俗上。冗雜瑣碎也好,惹人發笑也罷,有這些為證,至少在那一刻,是真心祈盼著能結發情深,兩廂不疑?!?/br> 鄭婉怔了半晌,隨后輕笑道:“說了這么多,若中道離心,最后也不過是一場空。那時的情深再篤,與空談又有何異?!?/br> 沉烈卻輕飄飄道:“人活于世,何止感情易散常弭,萬事一瞬握于掌中,也難保到頭不過霧散。許多事,經營在人,成敗在天。計較太多,不過徒增煩憂。人既有靈,能被人窺探到的每一個瞬間,亦得以固化在記憶中珍留,并非時過即消。世事匆匆,擁有過一瞬間,其實已是難能可貴?!?/br> 鄭婉不言。 真心難得,但也難得真心。 沉烈所言并非全無道理,只是這世上又有幾人能不摻雜利益算計,全憑真情。 高門大戶結親為鞏固家族門楣,平民百姓結親為傳宗接代,皇宮佳麗三千,也不過皇帝圖色,妃嬪圖位,各取所需。 就像她,此時此刻,根本并不單純。 于是沉烈這一顆心,她有時靜觀,也覺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