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認輸。
房間里沒什么陽光,只從很小的一個窗子里斜斜落下來一點,總是將他瘦瘦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的目光觸及到那團影子時也會想。 每日被人拳打腳踢時,每日默不作聲地走開時,他小小的腦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才會讓稚嫩軟和的五官,顯露出那么格格不入的神情。 下定決心教他劍術的那一日,是他那雙一點都不像前涼人的眼睛差點被人捅瞎。 她難得坐在他床邊,在他昏過去的那段時間里,沉默著看了他很久。 那時她告訴自己,不過是不想讓前涼的那些莽夫壓過南宋。 但錯的就是錯的,她再如何自欺欺人,教的時候,終是自感虧心。 于是只敢飛快地同他念了一遍劍訣,又擺弄著他小小的手腳指揮了一遍姿勢,便將他扔出去,砰地關上了門。 門窗被晚風吹開的小小縫隙里,他站起身,拍了拍塵,接著撿起一根不倫不類的樹枝。 小小的呢喃聲里,一招一式是不成樣子的歪歪扭扭。 但仿佛骨子里流淌著不容忽視的天賦,出招的那一瞬,定地很像樣。 日月交替,寒來暑往,他不過叁歲的年紀,卻每日雷打不動,沒有一次偷閑。 一日大雪。 雪如鵝毛,鋪天蓋地地落在他單薄的身上。 她坐在門縫后,看著看著,就又想起其樂融融的那日。 同樣的大雪紛飛,她貪喝了好幾壺喜宴酒,旁人要逗著搶她紙片時,她擰眉斥退。 酒意上了頭,她站定堂前,撒著潑大聲嚷嚷。 “都聽好了!” “我以后的娃娃?!?/br> “名叫沉烈?!?/br> “我要他暗夜疾行,風雪無畏?!?/br> “銀弓快馬,暢意此生。烈烈風華,無人可及?!?/br> “誰有不服,只管來搶!” 往事回眸,浮華喧鬧好像是怔怔醒來的一場夢,只剩她一人坐在有些破敗的飄窗前。 寒風呼徹貫耳。 她指尖輕顫,莫名覺得冷浸到了骨子里。 現在那個月下披星戴雪,有不輸于沉家兒郎堅韌特質的孩子。 自降生開始便有些特殊,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孩子。 叫異類。 回憶是歲月一口口喂給她的毒藥。 守城的將領自請投誠時,是她最后一根弦崩斷的催命符。 其實砰砰聲里,血流不止時,她已有些絕望地意識到了沉家人的選擇。 但她總該一試。 終于換得了那男人一句松口。 她跌坐在臺階前時,前來報信的人從她身側匆匆而過。 她胡語不精,但零星的幾個字眼,已經足夠。 她果真沒有家人了。 那男人看她久久不回神的樣子,忽然假惺惺地問她可還有旁的相求。 她盯著滿地的血,要求同那個投誠的將領見一面。 她記得那個名字。 那是她當時在軍中最信賴的下屬,是她一點一點自最底層提拔上來的心腹。 她不明白,邊疆十年,總意氣風發地站在她身側的少年,何以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人總是比自己感知中要敏銳得多。 或許呆愣地坐在原地等舊部時,她心下已隱約有了答案。 這么多年來,許多事情,她也不是全無所感。 就像她一直說服自己,五年前的那一場敗局,是出于自己一時謀劃不清,大意失算時。 內心也并非真的不曾存疑。 于是當事實揭露,發覺最后的一點僥幸也灰飛煙滅,真相大白,的確辯無可辯時,她也并沒有圍觀的人所期待的那般萬念俱灰。 她只是不知道該說什么。 原來那日浴血奮戰,她眼睜睜看著父親被別人亂箭穿心,苦等援兵不來時。 大軍就在五十里開外的山上遙遙相望。 她的舊部被人五花大綁,臨刀架頸,只能目眥欲裂地看著原本所向披靡的大軍被人一點點殲滅吞噬。 兵戈絕望的廝殺聲中,皇帝派來的暗兵輕輕在他耳邊威脅,告誡他想活下去,就閉好嘴。 被壓回京問罪時,他一遍遍細讀強按到他身上的罪狀,條條例例,只覺可笑。 識時不清,延誤軍機,難當大任。 樁樁件件,都是當今天子再貼切不過的描述。 用詞這樣精準,怕是自己也覺得虧心。 當年的事后,他并未告訴沉家余眾,只是默不作聲認下罵名。 當時時局混亂,被以各式各樣的緣由降罪問罰之人數不勝數,世人看不清緣由,他們這些身在局中之人卻明白得很。 對沉家,皇帝的心頭大患已去,如今沉家尚可保全,但倘若此事昭于天下,沉家滿門莽烈,又怎會善罷甘休,只怕又是滅頂之災。 他救不回沉疆月,至少也要替她保住家人。 從那以后唾罵如雨,基本是同他形影不離,他于眾人冷眼中獨身行過,只是常常后悔。 那時不該聽命回去調兵,而是該犟嘴留下。 同她一并戰死沙場,總好過如今形銷骨立,連想給她上柱香,也不知該朝哪邊。 直到戰事復起,眼看著前線節節敗退,他索性自請鎮守潯陵。 雖知沉家眾人示他為仇敵,卻也想最后出一份力。 但他的確低估了皇帝的狠心。 樊城大門在背后緊緊闔下的那一刻,守城將身后,皇帝露出的爪牙面色怡然。 他直直看著高墻上毫不掩飾的淡笑,恍然明白,舊事終究重蹈覆轍。 日漸式微的沉家,原來仍舊是皇帝那顆眼中釘rou中刺,難逃再次被親手獻祭的命運。 天道仁義,圣人虛言,何其可笑。 他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但為這樣一個君主負隅頑抗,雖死不悔,他覺得惡心。 罵名百千,再多加這么一條,又有何妨。 只是無論他如何苦言相勸,沉家的眾人也并不信他。 他預備好的后路,他們亦不屑于顧。 接連在他眼前毅然赴死時,實在太貼合他們骨子里只有一腔熱血的莽撞。 烈日炎炎,血流成一條guntang的河。 他站在那條河里,只覺得渾身冰冷,仿佛寒錐刻骨。 五年前的他救不了沉疆月。 五年后的他,同樣也救不了她的家人。 被人押到宮里前,他已是無悲無喜,甚至想到如果這個手握那么多故人鮮血的敵國之主出手相邀,他跟著反了又何妨。 但他不曾想過,沉疆月竟還活著。 如行尸走rou一般,在這里惘然被困了五年。 蒼天不仁,將人翁中捉鼠一般,戲弄到如此地步。 五年前滿懷抱負的兩個人,五年后相見,也是同樣的形容枯槁。 而他竟成了將沉家逼入末路的罪魁禍首。 他愣愣地看了她許久,最終怔怔苦笑一聲,干脆利落地拔出了看守人的劍,自刎而亡。 那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她面前卷韌斷絲,覆水東流。 在一旁袖手旁觀的可汗,神情卻并不意外。 他一直很清楚南宋對她的背棄。 但這么多年,惡毒如他,都未曾同她提過其中腌臜。 她看著看著,忽然小聲笑起來。 笑著笑著,她有些不受控制地聳肩,終于放聲,哈哈大笑。 她全然不顧旁人的視線,甚至捂著肚子翻來滾去,直到脫力癱在地上,仍像瘋子一樣笑個不停。 家不復存。 國主不仁。 天地之間,最后竟是昔日仇敵來居高臨下地憐憫她。 她簡直是這世上最大的一個笑話。 宮殿濕冷,北境苦寒,她的寒病幾年來一直往往復復。 那日渾渾噩噩被人扔回宮里后,她硬撐著給沉家眾人置辦好牌位,耗盡了最后氣力。從那之后,病癥便如同烈馬脫韁,再也拉不住。 宮里原本不多的雜役都走的走,逃的逃,只有剛滿四歲的小孩來照顧她。 為了每日手里那包藥,她不清楚他到底去見了誰,又做了什么,只知道一日日下去,他到最后幾乎開門的力氣也不剩多少。 有些時候,大約他比她傷得還要重些。 但手碰到她之前,他還要低眸淡淡說一句對不起。 午夜夢回,她被喉嚨里的血咳醒時,有時會看到他靠墻坐在正堂前,仰頭看那柄高懸的劍。 月光落在他傷痕累累的臉上,照不透他的心里事。 她自被俘的那天便廢了武功,那柄同她一起被押來的劍也并未被人收走,反而被掛在每日起居的中心點,日日逼她回望手尚有余力握劍時的歲月。 那是先帝尚在時,尋江南的鑄劍師造的一柄頂好的劍。 一日宮宴上被呈出,作為比武臺上眾人競相爭搶的寶貝。 她當時年滿十八,面對一個接一個五大叁粗的男人,被踢瘸了腿,打腫了眼,但仍是憑著最后的犟勁將它贏了回來。 那是她不靠家世,單憑本事攥到掌心的殊榮。 從那之后,便再不離手。 即便家里人碰一下,她都要拿喬半天。 她一貫是這樣張揚的性子。 于是那次喝她那小侄子的宴席酒,仍有長輩記得這茬,看好戲地問她既這樣對自己以后的娃娃寄予厚望,那劍可舍不舍得給。 她當時醉醺醺的,只顧著打著飽嗝傻笑。 眼下臥床不起,她擦了擦唇角的血,再回憶起那時的事,發現并不記得自己當時答了什么。 她的小孩這時候忽然回過頭來,問了一句讓她五味雜陳的話。 “用它殺了我的話,你的病能好嗎?” 她常常想。 為什么他總是太懂事。 甚至從剛出生開始,便好像明白自己的命運一般,不哭不鬧地發呆。 她情愿他是個分毫不差地繼承了那畜生劣性的種。 這樣她恨他也能恨得心安理得,而不是如眼下一般不知所措。 她怔怔盯著他,甚至有一瞬間想摸摸他的腦袋。 告訴他,旁人叫他野種的時候,不要那么無所謂地答應。 抬頭來看她時,不要總是坦然接納她眼底里的嫌惡。 他的名字,也不該是挖苦一般的完顏異。 而是她很久之前,很正式,很沒有道理地決定好的沉烈。 人并非做不到剖析自己。 正如她明白,她做不到似自己從前作誓的那般堅定,她知道自己的心每時每刻都在游離掙扎。 那條生硬清晰的界限,早已在歲月侵蝕下變得模糊不堪。 多年來,她也不乏錯身讓步的時刻。 以至于她看到沉家祠堂中屬于自己的那個,被精心供養的牌位時,也總歸覺得虧心,直到親手毀掉,才覺平復。 但她沉疆月終究又是個不肯屈服的人。 眼前的這個種,再如何一副良善的模樣,究其根本,也只是兩國骯臟算計下的畸形產物。 他的存在本就是難以讓她原諒的血海深仇,又如何配做她們沉家的血脈。 “隨你如何選,”她于是收回眼神,“那柄劍,是你的了?!?/br> 就當是她以此再度劃清界限。 拿她少年時最驕傲的一件東西做抵,也算是將他生下來后的補償。 前路都不好走。 但她不要低頭同行。 他不是她曾殷切期盼的那個孩子。 她不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