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會停
方才一直跟在后面的凌竹早在放下叢雨后便沒了影子,此刻完顏異一走,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鄭婉和她身后仍有些失魂落魄的叢雨。 眼見著人沒了影,叢雨腳底徹底一軟,脫力跌在地上。 看似已到了一個安全的處境,鄭婉卻沒有什么劫后余生的慶幸,只是淡淡低眸,將微深的目光掩在長睫下,隨口說了一句,“地上涼,去屋里歇著吧,”便獨自先一步往西側的廂房去了。 事情進展的還算順利,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完顏異對她沒有任何摻雜著生理欲望的情緒。 而這樣的狀態,并非是她想止步的節點。 如今她與完顏異的力量懸殊過了頭,等她當真沒有了利用價值,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毫無還手之力。 她需要掌控更多。 見鄭婉離開,叢雨也只好咬牙撐著腿,復又站了起來,低頭默默跟在她后面進了屋。 廂房內的陳設也是一樣的簡單,并無太過精致的裝潢,但日常用物一應俱全。 鄭婉粗略地看了一圈,除開事先提過的藥材,其實并沒有什么旁的需要。 除開普通的布局,西南角里貼窗的位置還單獨用屏風隔出了個書閣,地方不算大,是一眼即明的清楚,大約是平日里臨時處理事務的地方。 書架上除了幾個擺件,并沒有什么東西,桌子下方的抽屜里倒是備著些筆墨紙硯。 鄭婉轉頭瞧見叢雨還是緊緊地抱著那一摞書,便示意她直接將懷里的東西撂下在了書架上。 眼下四周已無旁人,但叢雨面對她時的態度仍帶著些若有若無的別扭,鄭婉倒也沒有在意,直接轉身回了寢屋。 意料之中的結果,她自覺沒必要費心。 完顏異雖說是個性子冷淡的人,倒也沒有真的將她們扔在這后便不管不問了。 鄭婉這頭還沒想著去找府里的人要些什么,一個小廝打扮的侍從便不請自來,送了些日常換洗衣物之類的必需品。 鄭婉隨便拿了一件衣服,樣式稱不上有什么特殊,但布料摸著很舒服,尺碼裁剪的也并無太大出入,而且也并非前涼服飾,反倒是很規整的漢服。 鄭婉對眼下皇城里的情況多少也知道些。 自南宋不少城池被前涼收復以來,前涼皇宮的位置也一路南遷,到了氣候更溫適的地界,加之此處本就建有城池,住過來也很是方便。 從前住在這些城池里的子民無路可逃,也只能在這里將就著活下來。 一開始的日子的確是苦,死了的人數不勝數,只是時日久了,手上沾多了血,殺人就變成了無趣大過消遣的一件事,加之許多前涼人懶得做的事總得有人來干,倒不如留著這些賤命。 天長日久下來,雖平日里免不了被欺壓,皇城周邊的這些地方也總算是給從前的南宋子民留了一席之地。 近些年前涼逐漸壯大,皇城腳下人來人往,天南海北做生意的人絡繹不絕,也涌現出了不少南宋的經商之人,又逢南宋那邊原本奢侈的衣料價格被一再壓低,許多前涼人為圖個新鮮,也有不少愿意采買漢服之人。 其實這些衣服并非萬金難求,只不過要花些心思去尋罷了。 叢雨抿唇,主動將衣服接過來尋了個地方放置。 送東西的小廝大約也不是什么尋常人,即便衣著姿態同旁的下人一般無二,身形卻很舒展,舉手投足間有種習武之人的干練。 這人送東西來時便未抬頭,東西被接過去后也只簡單行了個禮,垂首退出去了。 一日顛簸,鄭婉索性也就靠窗坐了下來,給自己沏了壺茶。 室內很安靜,叢雨將東西放置好后便貼墻站在了一邊,垂眸愣愣地盯著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鄭婉雙手握住茶杯,方才路上被風浸冷的手指開始逐步回暖。 她輕輕垂眸,盯著杯中細小的茶葉由一汪水中緩慢下墜,在一圈圈波紋中匯集成一片小小的陰影。 靜得連根針落地都清晰可聞的空氣中,她忽然道:“我從前最厭惡輕易拿捏他人性命之人?!?/br> 這句話來得莫名其妙,其中情緒又是在鄭婉身上鮮少得見的濃烈。 叢雨一愣,下意識抬眸看她。 鄭婉卻只是自顧自,接著道:“股掌之間,一條條命不過螻蟻,好一些的,能在史書工筆間留得幾筆姓名,再卑賤些的,一句話的功夫就被碾碎了,連點血花都瞧不見。從前我勉強算是棋盤上的子,眼下即便成了半個執棋人,我也一樣厭惡這種感覺?!?/br> 那位五少主作惡多端也好,死得其所也罷,但與她并無冤仇。 說到底,他不過是她手下的第一個倒霉冤魂。 至于叢雨,即便她現下保住了一條命,但終究是被她毫不留情地拉進局中,死生不由己。 她活下來全憑完顏異的意思,而非鄭婉能夠自如扭轉的變局。 停頓片刻,鄭婉松開茶杯,靜靜端詳自己掌心不算清晰的紋路,清清楚楚道。 “但我不會停?!?/br> “往后的千千萬萬次,我都要當下棋之人?!?/br> “今晚的那句對不起,是我真正開始下手后難以避免的情緒,或許出于愧疚,但絕非后悔?!鄙倥鋈惶ы?,漂亮的眉眼一半陷在黑暗里,仿佛染上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幽深,“所以,無論你從前預想中的我是什么模樣,眼下便好好看個清楚,我從來不是什么好人?!?/br> 面對叢雨因畏懼而起的顫栗,鄭婉的神色很坦然,“憎惡也好,懼怕也罷,整理好你的情緒,至少往后可以預見到的日子,你只能被困在這里了?!?/br> “今日之后,你我都不過寄人籬下之人,也不必再分什么主次,”鄭婉并不期望她有什么回答,只是簡明扼要道:“另一間房是你的,挑一半你喜歡的補給,回去休息吧?!?/br> 叢雨怔愣在原地半晌,見鄭婉不再向她余留目光,咬唇思忖一瞬,還是依言收拾出了一部分東西,默默合門走了。 鄭婉盯著桌邊不斷跳動的火花半晌,身上似乎還能隱約聞到宮殿燃燒起來時的味道,她索性把身側的窗戶推開透氣。 正中間的庭落布景對稱,月下有種溫雅的美。 只是視線正中心有更引人注意的存在。 晚間冷得起了霜,青年卻衣著清簡,持劍自弈。 長劍徐徐而生風,襯著月色,倒映出他一雙勝于山水俊俏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