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有骨氣的
一夜風聲越來越大,幾次將人從夢中吵醒,再昏昏沉沉繼續睡,也不踏實,故而一直到了天亮,鄭婉起身時,只覺得有些疲乏。 枕邊的小桌上已備好了衣服,鄭婉瞧著與往日的著裝有些不同,于是問了一句,“今日要著前涼服飾?” 自來了前涼后,從來無人提過要更改著裝之事。 所以這一個月間,鄭婉是一直穿著漢服的。 平日里叢雨打理她的發髻,梳起來與在南宋時也并無什么出入。 眼下冷不丁送來了一套新衣,鄭婉還有些不清楚穿戴形制。 叢雨見她起了身,便過來道:“今日是前涼一年一度的冬狩,可汗大約是要帶著公主一起去,于是一早差人送來了這套騎裝?!?/br> 鄭婉點頭,“知道了?!?/br> 叢雨拿起衣服,剛要服侍她穿上,門邊忽然傳來了行禮聲,“拜見可汗?!?/br> 雙鬢微微發白的男人在門口一個跨步,走進了來。 雖仍能稱得上一句精神矍鑠,臉上逐步形成的紋路卻已毫不留情地顯露出歲月的痕跡。 宮人行了禮后都知趣地垂首退了下去,只余榻邊跪著等候的鄭婉。 可汗一時未曾出聲,只能聽到隱約的動靜傳來。 鄭婉略一抬眸,看向他站在桌前的身影。 方才他身后跟了個宮人,那人將手中端著的檀木盤在桌邊撂下后便退出去了。 眼下可汗垂眸仔細挑選的物件,便是他呈上來的東西。 鄭婉靜靜蹲候在原處,看著男人粗糲的手指在檀木盤上一路輕飄飄地撫摸過去,隨即在一處停住,將其中一個形狀怪異的東西握了起來。 是一柄粗細適中,玉制的圓柱。 鄭婉溫順的目光中,可汗回眸,自上而下將她打量了一番,逐漸勾起來的笑容似乎有些古怪,“今日玩些不一樣的?!?/br> ··· 距日出也有段時間了,太陽已挪到了人腦袋頂上,卻時不時有陰云遮著。 瞧著雖不是要下雨的模樣,天卻也是半陰不晴的,看著不大爽利。 可汗的內侍垂首在殿外候著,時不時看一眼緊閉的門窗,希望能從里頭聽得些端倪,嘗試了半晌,卻仍不得其法。 已到了出發去圍場的時辰,各親王重臣也都整裝待發,一早在宮墻外頭候著了,里頭的人卻遲遲沒有出來的動靜。 可汗素來行事不論章法,當下宮人互相使了幾個眼色,終是無人敢上前去詢問。 旁人等一會兒事小,若是一個不長眼擾了那位的興致,便是掉腦袋的罪過了。 一番糾結下,眼見著找不出個膽大的,眾人只好安分下來,默默垂首在殿前候著。 又過了半刻鐘的功夫,門才咣當一聲被人踹開。 可汗先大步走了出來,隨后跟著神色如常的鄭婉。 叢雨擠在人堆后,跟著抬首望去。 待看清可汗身后的鄭婉后,她袖下的手一滯,接著不由自主地攥緊了幾分。 方才那宮人手上端著的東西她也瞥見了一眼。 雖說乍一看只覺得模樣怪異,但方才聽了旁人一番竊竊私語,她也大約明了了那東西的用處。 這段時日以來,叢雨算是鄭婉最常近身服侍的人。 雖說鄭婉每每上藥時皆是面不改色,但她能感覺到,每當她觸碰到鄭婉身上的傷口時,鄭婉是能真切地感覺到痛意的。 她上藥時平淡的反應,與其說是感覺不到疼痛,其實更像是她對痛感已經十分習慣。 方才鄭婉出來時雖瞧不出什么端倪,但叢雨能感覺到她的異常,其實比從前上藥時要更加明顯一些。 鄭婉的唇色變淺了很多。 這個無意間觀察到的細節讓人有種不太舒服的預感。 隨著人群逐漸散去,叢雨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垂首,進了內殿。 床榻上被褥很亂,也算是這段日子的常事,她照舊安靜地收拾起來。 桌椅被人撞歪了些,叢雨將床鋪好后,遲疑了一瞬,慢慢走過去,一眼便看見了仍擺在桌上的展案。 上面擺放的物件不算齊整。 形狀大差不差,尺寸略有不同,莫名讓人有些不適的形狀讓她匆匆看了一眼便低下了頭。 椅子上尚未干涸的血跡落入眼底,叢雨沉默了片刻,隨后彎腰,一點點擦拭起來。 那上面的東西,少了一個。 ··· 前涼人歷來不甚在意男女大防,于性別從來也無過多桎梏,故而子民無論男女,大多都精于騎射之能。 素來冬狩,女眷也能一同加入。 一路行至宮門,下人早提前備下了兩匹良駒,見狀也牽了過來。 可汗先利落上了自己的烈馬,隨即卻將正要上馬的鄭婉攔腰一扯,隔著空往身前一拽,一并錮在了自己馬背上。 鄭婉冷不丁被他一拽,身子不穩,猛地撞坐在馬背上。 體內的硬物受到碰擊,又深入了幾分。 劇痛遍身,喉間呼吸也連帶著停滯了一瞬,才將將恢復如常。 鄭婉低眸,緩緩松開了袖下攥緊的手,抬指安靜地拭去了額上冒出的一層汗。 可汗一時沒有旁的動作,只一直冷眼瞧著她的臉色。 雖說轉瞬即逝,但他仍瞥見了鄭婉不受控制輕擰起來的眉心。 見此情景,他心下莫名起了一陣暢快,忍不住勾唇一笑,隨即揚鞭一揮,駕得身下坐騎極速狂奔起來。 一騎開,萬蹄奔。 塵土自一片紛雜聲中騰起,逐漸遍布入獵場中。 正是深冬,獵林里一片冷冽,枯木間蟄伏的野獸聽得喧囂的動靜,紛紛藏匿起身形。 緊密的隊伍也逐漸分散開,各自奔向鎖定的獵物。 可汗憑著性子跑了會兒馬,直到四周人聲漸消,才松了松韁繩。 待馬身慢下來,他略收回神,懶洋洋地復去瞧坐在他馬背前的鄭婉。 獵場里的路未經人修葺過,一路都是顛簸著過來的,女子身嬌體軟的,本來在馬上東顛西崴著就算不得好受,再加上身子里塞著那東西,想來是鐵人也要磨掉三分脾性了。 思及此,他索性直接掰過鄭婉的臉。 目光落下,他神色不由得一頓。 原想著鄭婉倒的確是個有骨氣的,一路行來竟是撐著半聲也沒吭,他便并未上心,只覺得折騰的力道還不夠狠。 不想眼下這一會兒的功夫,再瞧見鄭婉的臉色時,著實讓他暗暗一驚。 唇際血色盡失,呼吸幾近于無,已儼然是一幅生氣被抽光了的模樣。 也不知是她是從哪里借來的力氣,此刻竟還能穩穩坐在馬上。 可汗鎖眉,緊盯著掌心的一張臉。 少女的神情仍是如平日里一般溫和,長長的睫毛略一抬,默不作聲地朝他看來。 明明是比兔子還溫順的神情,卻使得他心下莫名煩躁起來。 該說是蠢,還是在她這掐一把就碎的身子里,當真生了一根叫人碾不碎,打不彎的硬骨。 他很清楚,即便是此刻只堪堪剩了這一口氣,方才他若是不停,鄭婉怕也絕不會主動向他低頭求饒。 他冷冷盯著鄭婉,韁繩扯在手里,又是狠狠一拽。 馬嘶鳴一聲,匆匆受痛停了蹄。 他冷著臉將鄭婉往馬下一扔,也不再管她死活,直接揮鞭而去。 跟了一路的護衛隊遲疑片刻,隨即也加快馬身,跟在前方逐漸變小的身影后面,一路很快不見了蹤影。 鄭婉踉蹌幾步,穩住腳步,在一片揚起的塵霧中彎下身子,兀自安靜修整了片刻。 待痛感恢復到能重新承受的范圍,她才緩緩站直了身子。 天仍有些陰,空中只有稀稀落落幾陣鷹過的痕跡,辨認方向略花了她一會兒功夫。 跑馬聲大都在很遠的地方回蕩,一會兒在耳邊隱約放大,一會兒又漸漸消失。 個大的野物一早便被人競相選中,躲都來不及,此刻是沒什么能威脅到她的東西。 她垂眸看了看衣裙,有體內的東西阻著,身下的血流的很緩慢,離浸濕衣服還有段時間。 情況還算不錯。 鄭婉轉身,雙手合攏在身前,淺淺踩著落葉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