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冬日越發鮮明了。 東風冷冽,自塞外無垠的荒漠席卷而來,一路刮過干枯的枝丫,凌厲地像要往人骨子里逼。 一個宮人清瘦的身影由遠及近,一路垂著頭行入寢宮,窸窸窣窣入了殿。 僵硬不堪的腿腳乍一觸到暖意,麻澀頓時蔓延。 來人略一咬唇,悄無聲息地將手中的檀盒放至桌邊,隨即默默垂首退下。 鄭婉原是斜靠在榻上處理傷口,聽到聲響,便抬眸看了一眼。 見是送香的人來了,她將腕上紗布又裹了幾圈,尾端打結系牢,隨后披起件厚厚的外氅,起身行至桌前,將紋理精致的檀盒拿了起來。 窗子原是半開著,眼下風急,不待她說什么,一旁隨侍的宮女也算有眼色,先默默過去將頂著窗的支架卸了下來。 半開的窗景被牢牢遮下前,鄭婉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 總聽人說是北境多雪。 不過她來了這陣子,滿目卻還是一片枯涼,看多了只覺得蕭條。 窗子落下的聲音沉甸甸的,擋住了絲絲縷縷鉆進來的風,只剩窗紙照映出有些昏暗的光線。 左右是沒了什么好瞧的,她索性收了心思垂眸,打開檀盒,將里頭的香料又多撥了些到三足香爐中。 細細裊裊的煙霧不一會兒自棱格中溢出,如同一股尾端逐漸消弭的細線。 幽香沁心,鄭婉收回手,把衣服隨手搭回一旁,又回了榻上。 歷來送至前涼的香料數不勝數,通常還是西域那邊進來的品質更上乘些。 她這幾日正還在可汗的興頭上,故而這些上頭賞來的也不曾短缺。 各式各樣,能讓人挑的眼花繚亂。 不過她更常用的還是南宋的這味香。 清淡又舒緩,是這邊不常聞到的梨花香。 她還算是喜歡。 貼身侍奉的宮女靜靜在一旁候著,見她倚回了榻上,便心領神會地行至梳妝臺前,自下頭的妝奩里取出一個綠色小罐,走回她身旁低聲道:“奴婢幫您?!?/br> 鄭婉點頭輕輕應了一聲,褪下里衣,將后背亮了出來。 想也是閑著,她隨手從一旁的架子上取過一本漢書,靠在榻邊低頭翻看起來。 少女的背細膩光滑,肩頭瘦削雪白,骨骼與皮rou的貼合近乎玉器般精致。 往下看去,卻有細細密密的淤傷與牙印雜亂無章地分布在肌膚上,被旁處清玉般的膚色一襯,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侍女視如未見,自然地擰開了藥罐,指腹沾起些膏狀的固體,輕輕地自上而下開始涂抹起來。 縱是再輕緩的動作,待碰到傷處揉動起來,也必免不了疼。 侍女也是凝眉屏息,盡量將動作一再放慢。 手頭上的力道不知是否合適,她不由自主地抬眸觀察鄭婉的臉色。 少女似無所感,清艷的眉目淡淡垂著,注意力盡數放在了手中的書本上。 淺淺的一層光影里,她捻動指腹,隨手又翻過了一頁。 一旁掃灑的宮女不動聲色地瞥了幾眼,各自對了個眼神,諱莫如深地埋下了頭。 這位南宋的公主自入前涼,算起來也有個小一月了。 原以為這女子匆匆來去,到底也不過是和從前那些個嬌滴滴的公主一樣,讓可汗哭著嚎著玩上幾回,過了興,便隨便賞給下人折磨死了。 此次卻著實有些出人意料。 除開一張臉格外的清妍動人,新來這位的性子,與從前那些也著實是大相徑庭了。 南宋這些年來,雖說國勢日漸衰微,那宮城里頭出來的人卻認不清形勢,一個兩個,仍是天天做著能有朝一日重振雄威的美夢,以至于那些個公主自來了,要么便是冷著一張臉拒死不從,要么便是還當自己如人上人一般頤指氣使。 性格百千,她們也算見得多了。 到了可汗手里,都是過不了幾日便折了半條命的主。 來時還千嬌百媚的嗓子,每每到了夜里便扯得活像是木匠拉鋸,吵得整個宮里都不得安生。 宮里的人都清楚,對南宋送來的這些女人,可汗從來都只有折磨的興致。 算上從前那些拉去亂葬崗里的,眼下這位,已經是這十年間南宋送來的第七位公主了。 鄭婉剛來的那日,滿宮里都心照不宣地捂好了耳朵,不想直到后半夜,也沒聽到跟從前那般凄厲的動靜。 眾人等了許久,紛紛開始疑心是可汗這回是下了重手,第一日便給人折騰死了。 有實在好奇的,大著膽子去窗縫下頭蹲了蹲,只聽到里頭男人的粗喘間,隱約蕩漾著幾陣女子的低吟。 一聲一聲,活像是要往人心尖兒鉆的軟媚。 她這模樣著實新鮮,于是那日眾人都以為是可汗轉了性子,沒再用從前的路數。 人嘛,想換個口味也是有的。 誰知待一通事完,可汗人也走了,再去看泡在浴池里的少女時,幾人都是僵在原地。 秀致無比的身子,滿目的鞭痕齒印。 莫說是眼前這位千尊萬貴的公主,那一身傷便是擱在粗使宮女身上,也該是難以忍受的疼痛。 眾人呆呆愣愣僵在原地,那公主卻像個沒事兒人一般,自顧自清洗完身上的血,自浴池里披衣起身,自己坐到了梳妝鏡旁,取出一罐藥膏。 見她像是要自己上藥,一旁的侍女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躊躇著走上前去,示意要接過來。 對于她的幫助,鄭婉倒不曾有過什么抵觸的情緒,只是動作一頓,攤開手,將藥罐讓了出來。 那日侍女小心翼翼地接過時,少女對鏡抬眸,淡淡看了一眼身體上遍布的痕跡,隨后便面不改色地垂下眼,輕輕用不大習慣的胡語道了一聲,“多謝?!?/br> 簡直像是個無知無覺的假人。 說來也是月前的事了,這一個月間,鄭婉身上的傷還不曾斷過。 一日接著一日,宮人也大都從最開始的疑惑逐漸麻木成了見怪不怪。 眼下可汗泄完了性剛走,滿目尚是一地狼藉,服侍的人默默收拾好后便退了出去,只留下榻上安靜的一對主仆。 清瘦的背上,傷口深深淺淺。 有近乎愈合的,也有尚且猙獰的,上起藥來總要花一番心思。 鄭婉視線專注地放在眼前的書上,仍能隱約感覺到身后的人動作多有遲疑。 半盞茶的功夫過去,只有小半邊的傷口被輕之又輕地上了藥。 感覺到她的拘謹,鄭婉垂了垂眸,著意將呼吸放平了些,又自顧自將心思都放回了書里。 她從來是對疼痛不太敏感的,可汗近來許是發現了這點,下手越發變本加厲了。 便是她自己不怎么上心,也能猜到背后的傷是一回比一回地不堪入目起來。 鄭婉自己是談不上什么喜惡,只是苦了給她上藥的侍女,日日完事后額上都是一層冷汗,活像是踩著刀尖兒走了一圈。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被拉得很長。 殿內慣常點的梨香與藥香相互纏繞,縈繞在鼻端,倒也不顯得怪異,只是添了幾分清苦的味道。 侍女仍是慢吞吞擦著藥。 “這是醫書?!?/br> 少女冷不丁開口時,目光仍專注地凝在書頁上。 思緒被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侍女愣了一瞬,反應過來了她的話,倏而眼神一顫,連忙低頭跪下,“奴婢該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