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察覺
紫檀木書案上,一盞青瓷臺燈灑下昏黃的光暈,林蒼南垂手侍立一旁,動作依舊是一絲不茍的二十年如一日——為陳隋面前的紫砂壺續上guntang的第叁道茶湯。 水流注入壺中的聲音本該是平和的韻律,今日卻在他耳中帶著一絲刺耳的喧囂,他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一滴滾水濺落在光潔的案面上,迅速暈染一小片深色水漬。 陳隋的目光并未離開手中一份泛黃的地契,仿佛那滴水漬只是空氣的微瀾,他端起茶盞,輕輕吹拂著浮葉,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喜怒:“蒼南,今日心不靜?” 林蒼南的心臟猛地一縮,面上卻維持著恭謹的平靜:“老爺贖罪,屬下疏忽了?!?nbsp; 他不敢抬眼,女兒林阮蒼白而依賴的面容,與療養院窗外那個沉默如磐石、只留下冰冷警告氣息的身影反復交織,幾乎要將他的心神撕裂,在他腦海中反復交織。那份無聲的“探望”,比任何威脅都更令人窒息,他守護了二十年的秘密,成了懸在女兒頭頂的利刃。 陳隋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盞,發出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書房里格外清晰。 “霍家那小子,死得蹊蹺?!?nbsp; 他話鋒一轉,緩緩切入主題,“碼頭那批貨被截的錄像帶,原本是霍言捏在手里,逼芊兒嫁他的籌碼?,F在,卻出現在他的尸體上……呵,還偏偏少了最關鍵的那幾幀畫面?!?nbsp;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節奏平穩,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林蒼南屏住呼吸,他知道,這不是詢問,是陳述,是宣告,老爺已經洞悉了大小姐的宣戰。 “東西丟了,人死了,證據也‘恰好’殘缺不全?!?nbsp; 陳隋的聲音里終于滲出一絲冰冷的嘲諷,“我這女兒,翅膀硬了,一半的權柄在手,就敢把戰書直接拍在她老子臉上?!?nbsp; 他抬眼,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林蒼南低垂的頭顱,“她以為,靠著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靠著籠絡了幾個墻頭草,就能坐穩這個位置了?” 書房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林蒼南能感受到陳隋身上散發出的被挑戰權威的凜冽寒意。他明白,老爺的顧忌是真的,但更深的,是掌控欲被侵犯的暴怒。 “陳家,不能亂?!?nbsp; 陳隋的聲音恢復了平緩,卻更顯森然,“但有些人,需要修剪修剪枝葉,讓她認識自己是誰?!?nbsp;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林蒼南身上,帶著命令,“你去辦。聯絡陳家的旁支,那些墻頭草也好,對芊兒不滿的也罷。還有,跟我們有生意往來的那幾個小家族,徐家、孫家……讓他們知道,現在誰才是陳家的定海神針。該收緊的渠道收緊,該‘提醒’的地方,好好提醒一下,別弄出太大動靜,但要讓她……感覺到疼?!?/br> 打壓陳芊芊,卻不動搖陳家的根基…… 林蒼南的心沉到了谷底,一邊是恩重如山、積威甚重的主子,一邊是懸在心尖上、被對方捏著軟肋的女兒。他感到自己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五臟六腑都在承受著煎熬,他深深低下頭,聲音艱澀:“是…屬下…明白?!?nbsp; 這份“明白”里,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痛苦與掙扎。他該如何選擇?又能如何選擇? 他又該何去何從…… 地點:軍方特別調查處駐A市辦公大樓,陳洐之辦公室 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咖啡因和紙張干燥的氣息,寬大的辦公桌上,鋪陳著密密麻麻的文件、照片、衛星地圖和錯綜復雜的線索圖,紅藍相間的標記線如同蛛網般蔓延,最終卻都指向令人窒息的死胡同,霍家外圍那幾個被匿名信點出的關聯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幾圈漣漪后便迅速沉寂下去,再難挖掘出更深層的、能撼動核心走私的罪證。 陳洐之背對著門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A市鋼鐵森林冷漠的天際線,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他身形筆挺如標槍,軍裝外套隨意搭在椅背上,只穿著熨帖的襯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精悍的線條,指尖夾著一支幾乎燃盡的香煙,煙霧繚繞,模糊了他冷峻的側臉輪廓,卻遮不住眉宇間那道深刻的、因持續思索而刻下的溝壑。 五天,整整五天,他幾乎泡在這間辦公室里,抽絲剝繭。匿名舉報信提供的霍家邊緣罪證線索,看似指向清晰,順著查下去也確實抓到了幾條小魚,但每每觸及核心,瞬間消失無蹤。 太順了,順得像是有人精心鋪好的路,這不符合走私集團一貫的狡猾和層層嵌套的保護殼。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反復掃視著霍言死亡現場的照片和報告,尸體上發現的殘缺錄像帶是關鍵物證,卻偏偏缺失了能直接指認幕后cao縱者和貨物最終去向的關鍵畫面。 是誰刪掉的?為什么刪掉后還要放回尸體上?挑釁?還是……轉移視線? 陳洐之猛地掐滅煙蒂,轉身大步走回桌前,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重新掃過那些堆積如山的資料?;艏业倪吘壗灰?、幾個小走私團伙的零星活動報告、匿名信中提供的模糊時間點和人物代號……所有的碎片都指向了霍家,所有的調查阻力似乎也都“合情合理”地出現在霍家這條線上。 一個大膽的、令人不安的猜想在他腦海中逐漸成形,如同黑暗中破開迷霧的燈塔:這封匿名舉報信,會不會本身就是一個誤導?它精準地投遞到他手上,利用他對走私案的迫切追查心理,將他牢牢吸引在霍家這條看似合理、實則可能是死胡同的線索上,而真正的巨鱷,或許正在他視線之外,利用他被牽制的時間,從容地清掃痕跡、轉移資產,甚至……重新布局? “不對…”陳洐之低語,指尖無意識地劃過一份港口貨運清單的掃描件,目光銳利如刀,“時間線…對不上?!?nbsp; 他猛地在一堆文件中精準地抽出一份,“叁個月前,霍家名下‘遠星號’報備的貨物是精密儀器,但同期,霍家在黑市流通的一批稀缺軍用級芯片,其封裝特征…與‘遠星號’靠岸時裝卸區監控拍到的部分未申報貨箱高度吻合” 他指著清單和旁邊打印出來的模糊監控截圖。 “但匿名舉報信提供的所謂‘關鍵線索’,霍家與下游分銷商的資金往來記錄,”他又拿起另一份文件,眼神愈發冰冷,“指向的卻是另一條完全無關的、幾乎透明的低價值走私線,它在分散我的注意力!”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迷霧,陳洐之的思維高速運轉,高度專注力在此刻發揮到極致。 “如果霍家只是煙霧彈,或者…只是整個網絡的一個環節而非核心?” 他迅速在腦海中重組信息,“被截獲的那批陳家碼頭貨物是關鍵,但霍言死后,這條線也斷了。 “等等…” 他目光如炬,再次投向線索墻,無論是霍家渠道還是其他零散信息,最終都指向一個模糊的‘海外樞紐’…而這個樞紐的物流特征…” 這個認知讓陳洐之的背脊竄起一股寒意,隨即又被更強烈的、找到突破口的興奮感取代。他迅速抽出一張全新的白紙,拿起紅筆。 邏輯推導開始: 1. **核心目標:剿滅與軍方高層勾結的■主謀及其掌控的走私網絡。 2. **已知阻礙:關鍵證據缺失,調查阻力巨大,信息源疑似被污染(匿名信誤導)。 3. **現有線索的悖論:所有指向霍家的線索都“斷”得太干凈、太“專業”,不像一個普通走私家族能具備的反偵察能力,更像是有更高層級的力量在抹除痕跡。 4. **走私物的去向:如此龐大的走私量(軍火?違禁品?稀有資源?),最終流入哪里?霍家顯然不是唯一的、甚至可能不是主要的終端。它們需要一個更隱蔽、更高效、且能避開所有常規監管的■中轉樞紐。 5. **灰色樞紐的可能性:這個樞紐必然具備極強的物流整合能力、資金洗白渠道,并且擁有在黑白兩道通行的“合法”外衣。它可能是一個表面上光鮮亮麗、背景深厚、游走于法律邊緣的超級商業平臺或■特殊服務機構。它不屬于任何單一家族,卻能服務所有參與者,并從中抽成、掌握核心秘密。 6. **突破點:■忽略霍家這條被污染的線,直接追蹤走私物流的最終去向,尋找那個能吞吐如此巨量、且能完美隱藏的“黑洞”。 筆尖在紙上快速滑動,勾勒出新的箭頭,指向一個模糊但至關重要的概念:“灰色物流樞紐”。他的眼神越來越亮,之前的挫敗感被一種棋逢對手的亢奮所取代。 這才是真正的戰場。 “篤篤篤?!?/br> 辦公室門被象征性地敲了兩下,隨即被推開,一個穿著剪裁極其考究的銀灰色西裝的男人斜倚在門框上,狐貍眼微微上挑,唇邊和鼻梁上的那顆小痣在燈光下格外醒目,為他風流倜儻的氣質平添了幾分玩世不恭的魅力。他手里晃著一杯琥珀色的液體,也不知是從哪里變出來的。 “陳大長官,瞧瞧你這兒,嘖嘖,知道的以為是反走私指揮部,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改行收廢品了呢?” 云宇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磁性,尾音微微上揚,像羽毛搔過心尖。 陳洐之沒理會他的調侃,直接將那張畫滿新思路的紙推了過去,言簡意賅:“方向錯了,有人在用霍家當擋箭牌?!?/br> 云宇臉上的笑意收斂了幾分,拿起紙張,狐貍眼快速地掃過上面的內容,他看得很快,眼神卻越來越專注,辦公室內只剩下紙張翻動和打火機蓋開合的細微聲響。 幾分鐘后,他放下紙,指尖點了點“灰色物流樞紐”幾個字。 “精彩?!痹朴钣芍缘刭澋?,眼里閃爍著精明的光,“誤導調查方向……用一份精心準備的‘線索’把你釘死在霍家這個靶子上?呵,有意思,膽子不小,心思也夠毒?!?/br> “我就說,霍家那幾只紙老虎,哪有本事把水攪得這么渾?這背后,必然有個深水王八在興風作浪?!彼迷~粗俗,卻一針見血。 “這個‘樞紐’的猜想,可能性極高。能完美消化、隱藏并輸送如此體量的‘貨’,需要一個能量巨大、且能披著合法外衣的龐然大物。A市……或者說輻射整個區域的,符合這個條件的‘平臺’,屈指可數?!?/br> “我需要你的資源網,幫我鎖定這個‘樞紐’的可能范圍?!标悰欀谅暤?,目光銳利地看著云宇,“商界、物流、地下錢莊……任何蛛絲馬跡?!?/br> “放心,”云宇勾唇一笑,帶著掌控一切的自信,“只要它在A市這片地界上喘氣,就逃不過我那些‘小老鼠’的鼻子,給我點時間,幫你把這只‘深水王八’的殼摸清楚?!?/br> “謝了?!标悰欀蛄嗣虼?,對于這個至交好友,有時候看著沒正行,實際上心思比誰都縝密。 “謝什么,見外了不是?” 云宇又恢復了那副風流模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他頓了頓,話題忽然一轉,帶著幾分看好戲的揶揄,“對了,下個月初‘云端’的‘鎏金之夜’,邵成那小子攢的局,請柬收到了吧?那可是個龍蛇混雜、消息亂飛的好地方?!?/br> 陳洐之當然知道這個由頂級富豪、收藏家、掮客甚至某些灰色地帶人物參與的年度盛事,他微微頷首:“收到了?!?/br> “那可是各路神仙妖怪露臉洗…哦不,是‘交流感情’的好地方。你要查的那個‘樞紐’,背后的大魚說不定也會去透透氣呢?畢竟,洗錢和‘慈善’,有時候也就隔著一層窗戶紙?!?/br> 云宇身體前傾,“這種場合,最適合‘不經意’地打探消息,觀察某些人的‘生意’脈絡。怎么樣,帶個女伴?一個人去多無趣,也容易引人注目?!彼庥兴?,“芊芊也拿到邀請函了吧,你家那位大小姐,可是A市社交圈里出了名的溫婉賢淑,八面玲瓏,帶她去,名正言順,還能幫你打掩護,觀察各路牛鬼蛇神?!?/br> 陳洐之的心臟猛的一縮,巨大的風險感和一種隱秘的、想要將陳芊芊納入自己真正生活圈子的渴望在心底激烈碰撞。他看著云宇那雙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強迫自己維持著表面的平靜。 “本來也打算帶著她,但我沒想讓她……” 就在這時,陳洐之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機屏幕驀地亮起,伴隨著一陣輕柔悅耳、卻只為他一人設定的專屬鈴聲。 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小芊”。 辦公室內瞬間安靜下來。云宇挑了挑眉,識趣地拿起陳洐之那張思路圖,晃了晃:“行,這事兒交給我。你先接電話,五天不回家,別讓人擔心了?!彼鹕?,像一陣風似的離開了辦公室,還體貼地帶上了門。 陳洐之幾乎是立刻拿起手機,清了清嗓子,接通了電話,剛才面對云宇時的冷峻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軟和緊繃。 “喂?”他的聲音放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怕驚擾了什么。 電話那頭,傳來陳芊芊溫軟又帶著點委屈的嗓音:“阿兄,你還在忙嗎?” 背景音很安靜,她似乎是在家里。 “嗯,還有些事?!标悰欀穆曇舨挥勺灾鞯赜址湃崃藥追?,他下意識地側過身,背對著門口,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出一個只屬于他們的私密空間,“怎么了?” “沒什么……”她的聲音拖長了點,帶著nongnong的鼻音,像是剛睡醒,又像是在撒嬌,“你五天沒回來了,家里好安靜……我……”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輕得幾乎像耳語,“我想你了?!?/br> 最后叁個字瞬間擊穿了陳洐之強撐的冷靜,混雜著甜蜜、愧疚和破壞欲的洪流沖擊著他的心臟,他握緊了手機,喉嚨干澀。 “抱歉,小芊?!彼斫Y滾動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哄勸的磁性,“我這里有點棘手,耽誤了。我……也想你?!?nbsp; 最后兩個字,他說得極輕,帶著一種破戒的艱難和無法抑制的渴望。 他又想起那幾天在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里兩人交合的身影,那時女人的聲音比現在電話里傳出的嬌軟還要動聽…… “阿兄今晚能回來嗎?”她的聲音立刻高昂起來,帶著小心翼翼的期待,“我讓廚房燉了你喜歡的湯?!?/br> 陳洐之的心軟得一塌糊涂,他幾乎能想象出她此刻抱著電話,眼里柔情似水。他看了一眼桌上堆積的文件,又想起剛剛理清的新思路和即將開始的調查,理智告訴他應該繼續留在這里。 但面對她的期待,那點理智脆弱得不堪一擊。 “好?!彼麕缀鯖]有猶豫,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我盡快處理完這邊,就回去。等我……小乖?!?nbsp; 這個只有他們之間才有的、飽含寵溺與占有的昵稱,只有在最私密的時刻才會喚出,此刻隔著屏幕,也帶著灼人的熱度。 電話那頭傳來陳芊芊滿足的、帶著笑意的輕哼聲,“好,還有……老公,早點回來?!?/br> 這聲“老公”讓陳洐之渾身一僵,一股難以言喻的酥麻感從脊椎竄起,他幾乎是狼狽地、帶著點急促地回應:“……知道了,乖,在家等我?!?nbsp; 他不敢再多說,生怕自己控制不住下半身就要這樣走出去。 掛斷電話,陳洐之維持著握手機的姿勢,站在原地良久。窗外城市的霓虹燈開始次第亮起,在他冷硬的側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辦公室內重新恢復了冰冷的寂靜,而電話里殘留的那份溫軟甜蜜,如同短暫而危險的夢境,與眼前肅殺的現實交織在一起,讓他的眼神復雜難辨。 他低頭,看著手機屏幕上那個如此令人著迷的名字,指尖輕輕拂過。 “小芊……” 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淹沒在重新響起的文件翻閱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