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春天
醫院放了李牧星三天假,她就在郎文嘉的家里睡了三天。 身體像破了洞,不管睡多久還是留不住精力,它們像小羊跳出她的身體。身體又像灌滿了水,軟綿綿沉甸甸只能沉在夢里。 三天里,數不清幾次迷迷糊糊醒來,世界也是破碎渾濁,分不清是早是晚,是夢不是夢,厚重窗簾飄動間縫隙泄出的光,紅燈閃爍的電子時鐘,墻壁上斜歪扭曲像樹又像花的剪影,旁邊的床頭柜放著食物和水,還有紙條,每次醒來內容都會變。 【我測了你的體溫,應該沒發燒,不過我還是準備了藥,還有粥?!?/br> 【浴室可以隨意用,衣服和毛巾都在沙發上,冰箱里的食物也能吃?!?/br> 【喝點桔子水吧,我放了蜂蜜?!?/br> 即使睡得不算好,她卻恍惚有種回到小時候的感覺。 小時候可以很任性,何時何地想睡就睡,也不需要設鬧鐘,隨便睡到天荒地老、??菔癄€,到了時間,自然會有人來叫醒她,是煮好飯的mama,是下班回家的爸爸。 現在叫醒她的人,變成了郎文嘉。 他有時很晚才回來,有時傍晚就到家,然后就會輕輕搖醒她。 他不會因為她不洗澡睡他床而表現出一點嫌棄或無奈,不會因為她浪費了床頭柜的那些食物而生氣不悅,一直是笑容滿面,耐心十足,扶她起來,遞來溫水和熱毛巾,再幫她梳頭。 然后拿出熱騰騰的新鮮食物,哄她吃幾口,今天是米線,明天是螃蟹粥,見她吃得少,還特意讓人外送來牛奶和谷片,希望她能吃飽一點。 李牧星恍惚吃完,恍惚睡回去,偶爾他的話會飄進耳朵里,她無力回應。 第三晚時,也不知是精神恢復了,還是身體知道明天得上班,齒輪開始運轉,她的腦袋清醒不少,也聽清楚郎文嘉在說什么。 “想吃什么都可以跟我說?!彼P腿坐在地板,在吃著一包堅果,“要吃餅干面包也可以,我不會因為碎屑掉在床上就抓狂?!?/br> 李牧星蜷縮在被子里,聽到他像在哄小孩的這番話,不知為何想到小時候的事,小小聲說: “我想吃梅花糕?!?/br> “這是糕點嗎?”郎文嘉問。 “嗯,在我老家街頭很常見,我以前放學回家時會買來吃?!崩钅列钦f著說著,把臉埋得更深,她頓了一下,又說,“我只是說說而已,不用真的去買?!?/br> 郎文嘉沒責怪她的反復無常,勾起淺淺的笑意,問她: “李醫生的家鄉在哪里?” “……叫絮城,離這里不遠,已經是一個老城鎮了?!?/br> “好,如果我將來經過那里看到的話,就帶回來給你?!?/br> “我很久沒回去了,那里大概沒人賣梅花糕了?!?/br> 說完這句,李牧星有些鼻酸,合上眼假裝要睡覺。 郎文嘉還是沒走,不知在想什么,久久,她又聽到他在說話。 他在說公寓旁邊的那條溫川。 “溫川兩邊的梨花和櫻花應該要開了,李醫生看過嗎?特別漂亮,很多人會去踏青賞花?!?/br> “也特別塞車?!崩钅列抢淅浔某鲆痪渖凤L景的吐槽。 郎文嘉沒覺得掃興,低笑幾聲,語氣透著一絲興奮,要跟她分享秘密: “那我偷偷跟李醫生說一個賞花的好地方,能看到風景,又不會被人打擾,可以靜靜看一整天?!?/br> 他靠向她,大燈已經關了,又只剩那盞星星似的小燈。他的面孔朦朧不清,李牧星只能聞到淡淡溫溫的青草木香,像從夢里的草地溢出來。 “怎么還會有這種地方?”她覺得自己真討厭,為什么總在潑冷水,“那些游客早就把溫川兩邊都踏爛了?!?/br> “當然有啊?!?/br> 郎文嘉舉起手,食指朝下,指了指他們所處的這個空間: “這里不就是嗎?” “當初就是發現從這間屋子的角度望去,能欣賞到溫川開花時的美景,我才選這里定居。今年的春天,是住進這里后的第一個春天,我很期待?!?/br> “李醫生,等花開得最美的時候,再來我家吧,我們一起試試看從高處賞花?!?/br> 李牧星沒有回應他的邀請,她已睡過去,像沒聽到最后一句。 隔日,天剛破曉,李牧星就睜開眼,像按了開關,精神從低迷混亂的狀態切換到過于銳利的清醒。 床角放著她原本的衣物和包包,已經清洗干凈,整齊迭好,上面還擺了一盒日拋隱形眼鏡。 她走出臥室,看到睡在客廳沙發的郎文嘉,那里對他來說有些逼仄,大長腿都橫出扶手。 但他還是睡得很沉,肢體松弛,一條手臂都垂到地板了。 李牧星走過一面照片墻,站在沙發背后,注視郎文嘉很久很久。 父母離婚后,她交由年邁的奶奶撫養,上了高中,奶奶身子不好,一直出入醫院或是去姑姑家靜養。她考上醫學院時,奶奶也去世了,姑姑沒通知她就賣掉房子,分了一筆錢給她當做最后的恩情。 從很久以前開始,她都是孤獨一人地生活,“家”和“家人”的概念、感覺、記憶仿佛已經從生命里消失。 能夠這樣任性地放空腦子當一灘廢物,身邊有個人在無微不至地照顧,對她來說已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了。 不過,郎文嘉應該習以為常了吧,不管是照顧人還是被人照顧。 客廳的落地窗沒拉窗簾,濕漉漉的、滲著苔蘚和蘆葦的靜謐,攜帶白濛濛的天光漫入裝修摩登的屋內,這里不是她那間冷極了的屋子。 這間家擺滿了主人的心愛之物,被這些東西包圍著醒來是不會孤獨的。 屋子里無處不在的照片,都是他和親友的合影,僅有的幾張單人藝術照都是他的母親,大概是他掌鏡,有他的風格在。 盡管父母離異,但是母親一定給了他很多很多的愛,他也是一個天生情感充沛的人,跟母親的每一任丈夫都相處得很好,包括他的繼兄弟姐妹,最顯眼的幾張大合照,都是他與不同人的家庭聚會合影,有亞洲人也有外國人。 大家勾肩搭背,面對鏡頭都開懷大笑,靜態的照片里流動著真實篤摯的情感。 所以,他照顧她,是出于善良的本能、是出于被愛滋養過的自然投射、是出于堅韌且充盈的內核。 所以,他看到認識的人陷入低谷都會拉一把。 所以,她不是特別的。 李牧星彎下腰,想看清楚他的臉,發絲垂下,差一些些就會碰到郎文嘉的睡容。 他對她而言,也不是特別的。身體莫名的sao動,只是因為她饞他的身體。 不要添加無謂的東西,不要擅自投放期待,沒必要賞花、沒必要談心,連朋友都不需要做。 等zuoai了,滿足了,他就會做回對面不拉窗簾的鄰居。 留點東西讓他們最后一次藕斷絲連吧,要帶點性勾引,要似有若無撩撥男人心中那根弦的東西。 她的內褲,就偷偷夾在被子里,像不小心,又像故意,等著他上門歸還。 他睡過不少女人,一定會懂這種暗示。 李牧星點了外賣,把早餐留在餐桌,又在床上留下那個東西,悄悄帶上門離去。 一連過去好幾天,她的工作與生活,皆是風平浪靜,沒有人來還東西。要說不一樣的,就是春天終于到了,滿城的花兒都在怒放。 溫川的梨花和櫻花今年難得齊齊綻放,雪粉交織,重重迭迭,紛紛揚揚,郎文嘉卻消失了。 小區靠得溫川太近,偶有落花飄來,有可愛的人在草地用雪糕筒和花瓣擺成冰淇淋的造型 不斷有人駐足拍照,年輕人、小孩子還是老人家,大家在春天這個季節仿佛都會被激發出最多的浪漫因子。 李牧星拎住垃圾袋,匆匆走過。最近為了避開車龍,她都提早時間出門。 對面樓出來一個年輕女孩,手上也拎著垃圾袋。李牧星多看了她幾眼,女孩的臉有點陌生,但是頭頂的貝雷帽卻很熟悉。 女孩風風火火,踩著高筒靴子,腳步鏗鏘有力,夸張的圓形耳環晃來晃去,不像去丟垃圾,反而像在押解犯人上刑。 李牧星落后幾步,兩人一前一后去到垃圾場,女孩嫌臭,站得遠遠,把垃圾袋拋進垃圾桶里。 “里面裝什么了?”拾荒阿姨剛好在。 女孩甩起頭發轉身,又風風火火地離去,只冷笑著丟下一句: “不嫌有狐sao味就拆開唄?!?/br> 女孩似乎已經忘了李牧星,兩人的眼神毫無交集,擦肩而過時,有股冷風直撲向李牧星的臉,她頓覺肩頸僵硬,說不出一句話。 只能眼睜睜看著阿姨拆開那個黑色塑料袋,拿出里面的東西。 “什么???” 阿姨眼神不好,翻來覆去地看,自言自語: “不就是條手帕嗎?上面寫什么東西啊?!?/br> 說完,那條手帕被丟進臭氣熏天的垃圾箱里。 那條寫有微信號的手帕。 丟了垃圾,李牧星開車上班,她還是遲了,一從小區出去,就塞在溫川旁邊的大道。 車頂的花樹繁茂艷麗,生機勃勃,抖響一下會讓人恍惚以為冬天還沒過去,怎么又下起了無休止的雪? 兩邊燦爛花簇的中間,映出一條長長的、萬里無云的湛湛晴空 河岸、路上擠滿賞花的人,前面雙層巴士的乘客都在伸手觸碰月光或是胭脂制成的花枝,大家不遺余力都在撲進春天里。 太陽、人類、河川、紅綠燈、斑馬線,包括檸檬黃的車身都鮮亮了一個色號。 突然,刷拉一聲,雨刷將堆迭的花瓣無情掃走,擋風玻璃后,李牧星面無表情,死氣沉沉。 就說會塞車,所以她才討厭春天。 --- 原本卡了幾天的文,剛才突然就寫通某個關節,哐哐碼了很多字,而且今晚應該還能繼續碼,存稿箱又厚了點,所以下次加更在723豬! 為什么是723?下一章就揭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