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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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中幾人不約而同看向羅觀承。 除了滿月酒那回在羅宅見過一次,后來羅浮玉沒有再帶著他回過老宅了。 叁叔公斜睨了羅浮玉一眼,然后笑著往小人掌心里塞了幾顆金瓜子:誒呦,好久沒見都這么大了......還是我們觀承懂規矩呢。 觀承奶聲奶氣的道謝令滿室緊繃氛圍稍緩。 這時,二叔父捧著紅木食盒出現。 都來嘗嘗新腌的金桔蜜餞……還記得小乙小時候老咳嗽,總要含兩顆才肯喝藥。 十二歲時候她得過一場肺炎,那會兒父親忙著公司事務,是二叔父費心跑醫院看望她,還學著搗鼓枇杷膏。 燈影在羅浮玉睫羽投下陰翳。 若沒有食盒底層露出半截茶山股權讓渡書,她或許真的要心軟半分了。 當年你父親囑托我照拂你。 二叔父將讓渡書抽出直接攤開在她眼前,如今觀承都這么大了,二叔也該回城西老宅種花了。 好一個以退為進。 高摯適時解圍:是這樣,竹山徑叁百畝茶園的地脈走向圖和蘭城堪輿全圖還是存在了點誤差,屆時會再重新規劃一下。 聞言二叔公面上一喜,追問道:意思是茶山可以...… 既然二叔要種桑,那到時候叁叔去竹山徑親自監工吧。羅浮玉看都沒看一眼文件,嘴角掛著譏誚的笑,當年在祠堂鬧過的笑話大家都有目共睹,不然說起來是種桑,到時候種著種著變成種咖啡豆了可怎么好。 “畢竟,華茂在巴西也有咖啡豆的運輸線不是么? 這是在用當年二叔吃回扣導致祠堂整修效果奇差的舊事,來明晃晃地表達自己已經知道他們和華茂余黨的勾搭不清,趁機敲打了。 叁叔公惱羞成怒了,率先指責:“你簡直沒大沒小.....” “我沒大沒???還是二老還沒擺清自己目前的位置???” 一室靜寂中,高摯握住她顫抖的指尖,笑著扯開話題:目前外包的蠶絲供應商合約還沒到期,所以不著急……對了,今早惜峽寺送來賀帖,說后山新發現兩眼溫泉,二叔和叁叔空了帶家里人去,泡一泡對身體也好...... 羅觀承咬一口元寶糕,大眼睛左邊看看右邊望望,然后學著父親平日模樣,將手邊溫好的屠蘇酒推到羅浮玉面前:姆媽吃酒,不要生氣了……” 幾個親戚也趕忙打起圓場,一家人在詭異的氣氛中吃完了晚飯。 避開二房和叁房的人,羅浮玉飯后單獨前去羅氏宗祠了一趟。 立在祠堂廊下,看著供案上母親的牌位積了薄灰。 高摯牽了兒子走來,將鶴氅披在她肩頭:“你晚上吃得不多,聽幫傭說城隍閣有燈會,要不要去看看?” 羅浮玉越過他的肩膀,觀承蹲在天井下踩積水玩。 片刻后她點了點頭。 棲湖邊的老柳枝裹著薄冰,幕墻外已亮起綿延十里的霓虹,高摯抱著穿成雪團子的羅觀承走在羅浮玉身后。 兩歲孩童掙扎著要撲向臺階上啄食的灰羽燕子,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掌牢牢箍住兒子腰身,黑色羊絨大衣肩頭沾著未化的雪粒。 姆媽看! 羅觀承舉著糖葫蘆指向天際,琥珀色的糖衣亮晶晶的。 羅浮玉俯身接過孩子,絳紅大衣的袖口掠過丈夫溫熱的指尖。 高摯的呼吸在冷霧里凝成白煙,又迅速消散在呼嘯的北風中。 此時在城隍閣外,年宵市場人聲鼎沸,青石板上蒸騰著定勝糕的甜香。 城隍閣檐角的紅綢隨風揚起,枝頭殘雪裹著梅香墜入羅觀承掌心。 孩童咯咯笑著將冰粒塞進母親大衣領口,羅浮玉佯怒蹙眉,指尖卻輕輕拂去兒子睫毛上的雪珠。 “姆媽,我要那個!” 羅觀承小跑著撲向糖畫攤,rou乎乎的手掌拍在琉璃罩上,震得糖稀凝成的鳳凰顫巍巍晃出金影。 高摯摸出皮夾時,羅浮玉俯身握住兒子手腕。 她指尖點在糖稀騰起的熱氣里:“觀承不是很喜歡姆媽家里的小兔子?要不兔子好了?!?/br> 攤主老翁瞇眼打量了這一家叁口,笑呵呵拿起舀糖勺在半空頓成新月,寥寥幾筆勾出只蜷縮的雪兔。 羅浮玉接過,在兔耳處特意咬了道缺口再遞給兒子,一本正經地說道:“兒啊,你要知道缺者為貴,記住了?” 高摯看著兒子手上殘缺了一角的糖畫,有些無奈在她耳畔出聲,聲線比平日清潤叁分。 你要想吃再買一個就是了...... 何苦和兒子搶第一口。 反觀羅觀承,不計較母親幼稚的奪食行為,只是似懂非懂地點頭,糖絲在唇邊黏成琥珀色的網。 人群忽然sao動,舞獅隊的鑼鼓聲碾碎雪幕。 感覺到口袋里手機震動,羅浮玉將兒子塞進高摯懷中。 靜靜聽對面匯報完畢,她壓低嗓音下達指令:“慶豐的散股收夠 5% 就停手......” 高摯沉默地裹緊兒子衣領,不悅地與她耳語:“你今天唯一的工作重點不應該是我們的家庭聚會么?” 羅浮玉訕訕,匆匆又和小唐叮囑幾句后就掛斷電話,抬眸嗔了丈夫一眼:“知道了?!?/br> 走出幾步,羅浮玉才發現丈夫左手抱著因為熱鬧格外興奮的兒子,右臂正虛環在她腰后,替她隔開推搡的人群。 遠處飄來《白蛇傳》的唱詞,戲臺上水袖拋起。 濺出的弧光掠過她鼻骨小痣,好似道觀檐角垂落的紅綢。 再走幾步有個許愿池,結著薄冰,銅錢在冰面砸出的裂痕像蛛網。 羅觀承攥著高摯的食指,踮腳去接檐角垂落冰凌融化的水滴,順道和高摯說起悄悄話:“爸爸,姆媽穿紅色比白色好看” 高摯望著池中羅浮玉支離破碎的倒影,換上笑臉彎腰將兒子舉過肩頭。 羅浮玉沒有注意父子倆的交頭接耳,駐足在賣泥叫子的攤位前. 檀木匣里躺著對彩繪春燕,翅膀上描著金箔云紋。 攤主老嫗絮絮叨叨說這是仿南宋的樣式,檀木匣里躺著的彩繪春燕翅膀微顫,金箔云紋在暖光中流轉。 羅浮玉拈起一只春燕,忽然輕笑:“我七歲那年偷偷跑到廟會去也買了一堆小玩意兒,被人抓回去的時候,靜虛就罰我攥著泥燕子跪在叁清殿......” 她還記得香灰落在衣襟的灼熱感,甚至給燙出了好幾個洞。 高摯沉默地傾聽著。 一言未發中,只見人群忽然向城隍閣涌去。 焰火在夜幕炸開第一朵金盞,羅觀承笑嘻嘻著捂住耳朵,糖兔摔碎在青石板上,濺起的糖渣像零落的煙火星子。 天空開始飄雪,高摯望著她睫毛上凝的冰晶,焰火漸熄時,羅浮玉忽然將泥燕子塞進他掌心:“擇善前幾日給我算了一卦,說我命里有場大雪?!?/br> 高摯攥緊燕子,翅膀的裂痕處露出暗紅芯子,陶土邊緣刺入掌心。 “羅浮玉,你現在二十六歲,蘭城下過大大小小二十六場雪,不差那一場?!?/br> 她愣了,下一秒突然大笑著轉身,牽起看煙花入了迷的觀承。 孩童的嘰嘰喳喳的話語隨風飄散,高摯望著她背影,仿佛十七歲那年道香燙燒的火星子穿越風雪,與今夜焰火重迭成灼目的光斑。 羅浮玉,你究竟在試探什么? 高摯忽然快步趕上,握住她另一邊懸在半空的手,腕間的沉香珠與紅繩相撞糾纏。 羅浮玉偏過臉,焰火在她瞳孔綻成血色牡丹,可映出的是他驟然蒼白的臉。 “高摯,你說這雪要什么時候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