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日子，有多少是愛、多少是補償，啟明不愿追究，至少在這一刻，他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冬夜里漫長的等待，啟家人陸陸續續地來到醫院，第一個到的竟然是啟衡宇。有父親作為靠山，努力上進、少言寡語的啟衡宇仕途平順，不到四十歲就坐到了聯盟政府環境治理部副部長的位置。他瞧一眼啟明，對啟眾焱點頭：“爸?！?/br>
    “坐?！眴⒈婌椭噶酥搁L椅。

    啟衡宇坐到了椅子另一邊，距離啟明和啟眾焱最遠的地方。

    接著是啟寰光、啟承，和最后趕來的啟笑恬。

    “哥哥?！眴⒊信艿絾⒚鞯妮喴闻?，挨著他坐下，“羅jiejie在外面等我?！?/br>
    “這么晚，還不睡？”啟明說。

    “不晚，剛寫完作業?！眴⒊姓f。通過中考進入東渡大學高一普通班的十三歲男孩，讀書愈發吃力，勤能補拙，但補不了天賦之間巨大的鴻溝。他眼下青黑，趴在啟明的輪椅扶手上直打哈欠，眼皮垂墜，猛然睜開。

    “睡會兒?！眴⒚骺粗祭?，留給啟承一只扶手，任他假寐。

    “小明，”啟寰光湊過來，“聽說你已經被東渡大學宇宙物理系預定了？真羨慕?！彼壑虚W爍著詭譎的光澤，像是潛伏黑暗中伺機而動的野獸，“我們院就缺小明這樣的天才，帶我們一起上太空?！?/br>
    “寰光?！眴⒈婌驼f，“瞎說什么?！?/br>
    “怎么了，爸?！眴㈠竟獠粷M地反駁，“人類不能總一直低頭看路，不抬頭看天吧?！?/br>
    第21章 懲罰

    事情的發展一如啟眾焱和啟明所料，醫生的檢查結果顯示夏侯芙的認知功能失調并伴有顱內病變。

    “病變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建議住院觀察?！贬t生說。

    “能治好嗎？”啟衡宇問。

    醫生搖頭：“關于阿爾茨海默的研究，三百年來一直在原地踏步，病程的發展是不可逆的?！彼ь^瞥一眼掛鐘，問，“你們怎么說？辦住院還是回家療養？”

    “住院?！眴⒈婌驼f，“凌晨了，你們趕緊回去休息，明天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彼屭s晚輩們回去，自己留下，“我守著芙老師，”

    “爸，我和寰光守夜，您回去吧?！眴⒑庥钫f。

    “我睡不著?！比嗽嚼显骄?，啟眾焱揮手將孩子們趕走，獨自留在病床邊，照顧茫然不知所措的老伴。

    啟明拗不過啟眾焱的執著，和啟承以及兩位管家女士回到老宅。

    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沒人睡得著覺。啟明驅動輪椅來到二樓，頂燈自動亮起，05說【晚上好，星星?！?/br>
    “你可以放出影像嗎？”啟明問。

    四盞投射燈啟動，立體的人形影像出現在房間中央。英俊挺拔的智能管家眼含關心，走到啟明面前，半蹲下來，05說【星星，和我說說話，說什么都行?！?/br>
    “我不知道怎么說?！眴⒚魅嗔巳嘌劬?，“我想要奶奶一直陪著我，我知道這很沒道理?！?/br>
    影像抬手，撫過少年殷紅的眼角，即使它什么都摸不到。

    “沒有人會一直陪著我?！眴⒚髡f。

    【人類受限于壽命和自我意志，不會永遠陪在星星身邊?！?5說，【但我可以，我會一直陪著您?！克曇羝街?，無波無瀾，ai與人類最大的不同是絕對理性，它說的話都能做到。

    安裝了觸覺組件的兩只機械手牽起啟明的手，摸摸他的胳膊，拍拍他的肩膀，人形影像表情憂慮，05說【也許哭出來感覺會好一些?！?/br>
    透明的水珠滴滴墜落，棉質布料洇開一片片潮濕痕跡。銀灰色的機械手向上，輕柔地抹去少年眼角的濕潤，冰涼的金屬和溫熱的皮膚觸碰，泛起一圈圈不起眼的微瀾。

    “阿爾茨海默癥到了晚期，奶奶會忘記所有人?！眴⒚鞯吐涞卣f，“她不記得我，也不記得她自己的名字?！彼宋亲?，沉穩的保護殼裂開一道縫隙，隱隱露出脆弱的靈魂，與他的真實年齡契合，“我以為我足夠堅強，不需要任何人愛我，可是我想要奶奶一直一直陪著我?！?/br>
    “世界上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眴⒚鲗⒛橆a靠在機械手堅硬的掌心，喃喃道，“只有我自己了?！卑藲q失去雙腿，他瀕臨崩潰卻沒有哭泣，而在得知夏侯芙命不久矣的當下，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宛若幼童。

    工作室針落可聞，唯有機房“沙沙”的風扇和窗外夜蟲鳴叫的聲音。半透明的人形影像守在輪椅旁，一雙寬闊的黑眸安靜且包容地看著啟明，四只機械手忙前忙后，兩只安撫啟明失控的情緒，兩只手遞來紙巾和溫水。

    【如果可以，我想給您一個擁抱?！?5說，【資料顯示，擁抱意為最堅定的支持?！咳诵斡跋裣蚯皟A倒，虛虛埋進啟明的懷里，【我想要一具身體?！?/br>
    “小五，仿生人也是違法的?！眴⒚髡f，他接過溫水和紙巾，擦拭眼淚補充水分，極度悲傷之后接踵而至的是精疲力盡，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

    電梯門打開，智能輪椅載著啟明進入轎廂，05說【我準備了一些睡前故事?！?/br>
    “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故事?！眴⒚髡f，他仰頭，望著轎廂頂部的攝像頭，“謝謝你，小五?！?/br>
    【我的榮幸?！咳斯ぶ悄苷f。

    第二天一早，啟明用過早餐，拉著陳雁橋來到醫院。單人病房里，啟眾焱躺在陪護床上休息，夏侯芙倚著床頭看向窗外，不知在思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