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秋山
清邁的秋日比曼谷安靜許多。 飛機停在一處狹長的山脊平臺,空氣干燥清透,風吹過林間,帶著落葉的氣息,有一點被晾干的苦味。 越往北,山路越蜿蜒,一排改裝越野車在土路上緩慢前行。周夏夏坐在車里看著窗外,山上一整片密林像被切割開,裸露出大片紅褐色的山地,隨著車的行駛還有不斷倒退的林木與梯田。 車一停,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尚未完全成形的建筑工地。幾棟三層的瓦樓尚在建設,鋼筋裸露,腳手架外包著防塵布。再遠一些的山腰處,是一片龐大的種植園,土壤顏色偏黑,顯然是經過改良后的。 空氣里混著泥土、草根與木屑的氣味,淡淡的,不刺鼻,但有點熟悉。 “下來?!敝芤ふf。 周夏夏一愣,下車動作稍慢,落地那一刻,鞋底踩進松軟的泥地,差點失去重心。她急忙扶住車門,望著眼前這片廣袤山地,心中莫名泛起一股不安。 周寅坤站在她身側,單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目光淡淡掃過前方施工區,漫不經心地望向前方: “未來山這邊到山那邊,都是我們的生意?!?/br> 夏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壟溝分割、滴灌管線、臨時搭建的遮陰網棚——幾乎蔓延了半座山。 那片黑土種植區里,有不少人正清理枯枝、插管、挖壟——有人戴著手套,有人赤手空拳。皮膚暴曬得發紅,但沒有一個人停下動作。 更近一點的坡地上,還有一些人??雌饋硐袷潜镜卮迕?,穿著樸素的布衫,男人戴著破舊草帽,婦女系著花布頭巾,臉上曬出深深的褶皺與斑駁,更可怕的是其中還有幾個挺著很大的肚子,應該是……七八個月了。 有人正扛著鐵鍬,有人用推車運送磚塊,也有人蹲在腳手架下切割鋼筋,神情麻木得像在做一份不需要思考的體力活。 一個中年男人衣服上沾著水泥漿,坐在地上休息,他抬頭瞥了他們這邊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不僅大人,甚至還有小孩子。她看到一個八九歲的小孩抱著麻袋往里裝什么,臉上的臟污幾乎讓人看不清表情。另一個看起來更小的,正試圖舉起一個灌滿水的桶,卻因為太重而被水壓得跌坐在地上。 兩個小孩小腿劃痕斑斑,一邊工作,一邊還偷偷望著他們這邊,眼神警覺又怯懦。 夏夏幾乎脫口而出,聲音很輕但能聽出來在努力克制:“那些……是這附近村里的人嗎?” 周寅坤也停下,順著她視線望過去,神色并無波瀾。 她聲音發緊,“他們這么小,怎么能做這些……還、還有孕婦……” 越野車旁邊,一棟臨時搭建的集裝箱改造屋打開了門。 邁克·陳、老譚,以及早就先行一步的阿耀正站在那里。 屋內開著風扇,金屬外殼反射出晃眼的白光,文件、地圖、筆記本鋪滿整張會議桌。 男人收回目光,朝她淡淡道: “周夏夏,你先去隔壁等我?!?/br> “別亂跑?!?/br> 周夏夏站在一邊,覺得頭皮發麻。 她看著那兩個男孩——一個大些的正用盡全力往前拉著麻袋,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另一個更小的則是蹲在地上試圖提著桶起來,小胳膊拼命繃著,彎著的腰完全直不起來。 夏夏喉嚨像卡了根刺,腳不受控制地邁了一步:“那個……” 她再走近了些,想伸手去幫那個男孩扶起水桶。 手剛觸到桶壁,旁邊一個男人猛地一把拍開了她的手。 “走開!”他用泰語低吼了一句,語氣粗暴,甚至帶著一股咬牙切齒的怒意。 夏夏手臂一震,手腕被打得發紅,踉蹌著退了一步,是剛才那個身上粘著一點水泥的男人。 男人惡狠狠地看著她:“別亂碰這里的東西?!绷R完一句,就轉身走了。 “我,我只是想幫他……”她張口想解釋。 沒人聽她說話。小男孩也蹲下身子,把那桶水抱在懷里,像護著什么寶貴的財物。雖然臉上沾著泥,但眼睛卻冷漠地像看一個仇人。 “嚇到你了吧?!?/br> 夏夏回頭,身后是一個現場村民里面,衣著算是稍微干凈一點的女孩。 女孩大約十一二歲,皮膚雖然偏黑,但一雙眼睛卻格外亮。 “他們家以前是山腳下那個村的村長?!迸⒗^續說,語氣沒什么起伏,“我們本來住在村子里,家家都有自己的田,自己的牛,還有一條溪水?!?/br> “可是今年,政府突然說整個山區要重新規劃,把附近幾個村的地都收了?!?/br> “我們本來都不想搬的,可上個月他們來了,拆了我們家的房,殺了牛,說這里以后是國家的?!?/br> “村長本來要去告他們,結果差點被人打斷腿,兩個兒子也從外地被抓了回來?!?/br> “然后我們就被要求搬到這邊山上,不能下去。后來有人給我們種子、鐵鍬,說可以種東西賺錢,不然就自己想辦法?!?/br> 她說得慢,聲音很平,卻像把一盆水往夏夏心頭潑下來。 夏夏順著女孩的話環顧過去,果然有不少矮矮的平房散落在四周,地上還插著樹枝做的晾衣架,曬著幾件小孩的衣服。 “而且山上的學校也關了,我們沒地方去,就只能在這里幫忙?!?/br> “你……你家也是這樣嗎?!毕南拇怪^,眼眶熱得發燙。 “嗯,大家的情況都差不多,不過我爸媽在外地打工,所以就算收了我們家的田,我和外婆也生活得下去。我還有個弟弟呢,看,他在那?!?/br> 女孩抬起手,朝不遠處的方向指了指。 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一間簡陋的平房門前,坐著一個年邁的老婦人。她披著一件外衫,腿上鋪著毛毯,背靠木墩,懷里抱著一個竹籃,低著頭像在擇菜。 她的身旁,是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男孩,蹲在地上玩著沙子,好像在給自己堆砂堡。 周夏夏僵著身子,不敢再看那個孩子的笑臉,轉身走回了工地邊的那間臨時休息處,仿佛自己正站在罪惡的邊緣。 門關上的那一刻,喧嘩的工地與人聲被隔絕在門外。耳朵里只剩下風聲和電流聲,冷靜得近乎無情。 她原本只想幫一把,可那一瞬才意識到——在這里,她不再是“學生周夏夏”,也不是“好心的路人”。 而是“他們”的一分子,是壓迫者,是被忌憚、被仇視的那一邊。 她渾身發冷。 不知過了多久,門吱的一聲被推開。 風灌進來,陽光也隨著男人的身影斜照進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