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曲線救國
小鐘最后沒有穿原本準備好的魔女戰袍。那身不好穿胸罩,但她今天更想穿新的漂亮內衣,就另換了身水手服,藍白色的基礎款,再久違地扎個雙馬尾。 既然是游戲宅見面,她想打扮得二次元一點。 自從下半年回到學校,那款游戲小鐘幾乎沒再上線了。 游戲產能不足,熱度減退,運營策劃為保住自己的年終獎屢屢作妖,背刺老玩家,吃相難看,大搞服從性測試篩選韭菜,更是將游戲推入江河日下的頹勢。 親友們也走的走,散的散,奔赴各自的生活。其中有對因游戲結緣的情侶,卻排除萬難走進現實。聚會最終能夠組織起來,也是借這對愛人的光。男方秘密籌劃一場求婚儀式,并邀來舊日親友的一并見證。 小鐘和這兩位感情不深,可來可不來,更傾向不摻和。 她決定來,是因為她的女神會來。 女神之前已介紹過,是小鐘在繪畫路上的偶像,社交賬號的名字叫奈醬。 奈醬真正體驗游戲的時間很短,也是親友團里最早不玩的那個。 大家玩游戲各有所求,有人為炫富裝杯,有人求社交陪伴,而奈醬是想以以當時火熱的同人圈為跳板,去走職業畫師的成神之路。她對游戲本身興趣不高,之后走紅,可以如愿畫想畫的作品,游戲自然也就拋在一邊。 小鐘也沒想到時到今日還有她追星成功的機會。 化好妝,背上痛包,準備出門,小鐘意料之外地撞見敬亭。 “原來你在家?!?/br> 敬亭不冷不熱地笑,“你這話滑稽,我不住家里,該住去哪?” “沒聽見聲音,還以為你不在?!?/br> 敬亭略帶困惑打量她通身的裝扮,“像校服,又不像校服。去約會?跟什么人?晚飯不在家吃咯?” 小鐘蔫蔫地低頭,“也不算約會?!?/br> 昨夜她預定以外地很晚歸家,但敬亭只知道學校開運動會,悄悄訂了一桌很豐盛的菜,打算犒勞她。小鐘不回來,敬亭一直把菜熱著,怕她又餓著回來還沒東西吃。等到八點多,小鐘終于回來,卻說已經在外面吃過,不吃了。 “跟同學去聽音樂會?!?/br> 或許是因為敬亭對她的裝扮流露不解,小鐘下意識地撒了謊,隱瞞漫展、游戲之類的事。 “那得去大劇院吧,路還挺遠。你們約在哪見面?我開車送你們過去?!?/br> 很多時候,小鐘難以分清敬亭間歇性的熱情是出于不假思索的好意,還是母親對小孩的控制欲。每每敬亭露出這副面孔,小鐘反而會感到壓抑,暗暗地想逃開。 “這也不用了,多麻煩你。地鐵挺方便的,挺方便的。我們都是各自過去,到大劇院門口集合?!?/br> 小鐘語無倫次,躲閃不定,敬亭的疑心也愈發加重,刨根問底地追問詳細。 “哪一場?” “交響樂,同學推薦的。你也知道我是個文盲,沒有留意?!毙$姂鹦g撓頭,作困擾狀。 “看看票?” “電子票,在同學那。我看看聊天記錄?!?/br> 小鐘裝模作樣打開手機,只見群主愛莎又在群里 小鐘,問她快了快了,到底是多久到。 無中生有的票據自然是翻了半天都找不著。 敬亭卻也只好放過她,“你先去吧,別讓人家等著?!?/br> 小鐘長舒一口氣,頭也不回地出去。 “哎,你等等?!本赐Q了雙外穿的拖鞋,從樓道追出來,“你的傘帶了沒?天氣預報說晚上要下雨?!?/br> 小鐘聞聲回望,想前兩日運動會那么好的天氣,不相信會下多大的雨,拒絕多此一舉地回去拿傘,“陣雨而已,下一會就停了。哪有這么好運氣,在半路就被淋到?!?/br> 敬亭目送小鐘下樓走遠,回到家中,撥了個電話。 “鐘老師,請問你今晚有約嗎?” 電話那邊的大鐘許久才答:“沒有?!?/br> 敬亭道:“那正好,你有空的話,晚上我請你吃頓飯吧。前段時間,要感謝你照顧我們家鐘杳?!?/br> “好,我會來?!?/br> 晚飯的時間約在六點。 - 另一邊,小鐘趕到漫展現場大約是叁點半。湊得不巧,約好碰面的愛莎這會剛好有點事走不開。午后的日光照下來還是熱,她坐在旁邊的竹影底下等。 打開手機,大鐘發來的消息依舊停在那條去洗手間,仿佛掉在里面再沒出來。 小鐘又舉起手機,鏡頭正對廣場,精心挑選一個二次元人物多的角度,拍下此刻的盛況,給大鐘發過去,道: 「看!漫展人好多?!?/br> 「漫展啊……」 他很快回復,但也相當冷淡,不感興趣卻裝作想聽她講。 「馬上就能見到我崇拜很久的畫師了,嘻嘻?!剐$娪值?。 「那好啊,玩得開心?!?/br> 此外好像也沒有可以說的話。 小鐘又按捺不住地站起來,走到約定好的雕塑旁,轉頭看見水池邊有一群人,正簇擁著殺生丸輪流合影。 扮成殺生丸的似乎是一個身材消瘦的男人,或是高挑中性的女人,化著貼近動漫人物的夸張妝容,分不清。 此人有很強的表現欲,看表演的人越多,伊就越興奮,越能發揮自己的才能。正是這樣的表現欲,讓伊此刻扮演著社交達人的角色,與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擺出親密無間的姿態,享受被眾星捧月的感覺。 完全像是不同世界的人。小鐘好奇又困惑地觀察她們,中間的殺生丸忽然往這邊看。 被發現了。 還未來得及避開,站在對面負責拍照的女人也循著視線望過來。 誒—— 是愛莎。 雖然以前沒見過本人,但她以前在朋友圈發過照片,小鐘認得出。她說今天穿著黑色碎花連衣裙,也對得上。 難道要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相認?小鐘的社交恐懼癥又犯了。 但愛莎也認出小鐘,立馬跑來面前,將她拉向人群,邊走邊說:“抱歉,剛才來了很多人想跟奈醬拍照?!?/br> 殺生丸就是奈醬,好像對視的瞬間她就隱隱有這樣的預感。但同時心底也有另一股力量在拼命否認。應該不是的。小鐘印象里的“女神”不愛說話、十分高冷,和眼前自來熟的形象相去甚遠。 “你是那個……小兔子頭像?”奈醬問。 是男人的嗓音,正如他纖細的外表,聲線也偏高些。 毫無疑問是男人。 哪怕已經有很多鋪墊,在知曉真相的此刻,小鐘仍不免愣住。無論節慶的氛圍怎樣熱鬧,她卻像獨自墜進黑白色的靜音世界。 奈醬的虛擬形象、各種小習慣很女性化,比如愛發顏文字,會用心把社交主頁裝扮得很少女,小鐘一直確信他是大jiejie,沒懷疑過。很多人都這樣認為,他從不否認,不糾正,仿佛女性身份就是他賽博皮套的一部分。 二次元的事歸二次元,現實歸現實。皮套不能等于披上它的管人,形象不同也算不得嚴格的欺騙。 但是在小鐘的角度,出于純粹的喜歡把一個現實中的男性叫作老公,和jiejiemeimei之間相互叫老公,卻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奈醬努力回想起關于小鐘的記憶碎片,想不起來。等拍完照,干脆直接打開手機,翻著聊天記錄“開卷考”,然后一抬頭,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道,“薔薇雙雀?我記得你的畫?!?/br> 對于小鐘,這卻是又一段不愿提起的黑歷史。 《薔薇雙雀》是小鐘初中時代的畫。那會還在原來的家,后媽不待見她,自己的小孩都照顧不過來,周末、寒暑假經常把她丟去國畫老師的地方。 老師每周盯著她畫,一點點指導。小鐘為早點畫完溜出去玩,也就聽話地應付。半年間畫了不少。 本以為這些就是平時習作,無非是給她找點事做,她畫完也就放著沒管。誰知其中大多數畫都被老師寄出去參加社會上的青少年繪畫比賽,還拿了兩個很有水準的獎。 《薔薇雙雀》就是其中拿了大獎的一幅,老師也說這幅畫最好。半大不小的小鐘對藝術的鑒賞還沒開竅,也看不出名堂,只知道那幅畫花的時間也很多,畫羽毛比想象中更費人,眼睛也為此痛了很久。 要知道,小鐘從小就沒拿過叁好學生、優秀班干部之類的榮譽,忽然拿獎,大家都夸她,感覺是想象不到的爽,自己也忍不住拿這事四處炫耀,炫耀到游戲親友群里。 奈醬也在群里,但最初小鐘不知道人家是正經的美術科班出身。他都從來沒說什么,小鐘一個半瓶水倒好意思,洋洋得意讓群友看畫,大力夸贊她。 小鐘記得當時奈醬沒冒泡,還以為他沒看群不知道,原來他也在默默窺屏。 自己井底之蛙的樣子大概已經丟人了。 小鐘略帶尷尬地淺淺點頭。 “有意思的,以后也打算走畫畫的路?” “沒想好?!?/br> 奈醬先是若有所思地皺眉,然后又像猜中什么,給她一個微信加好友的二維碼,道:“微信名就是我本名,前幾年在錢塘開了家畫室,想參加藝考的話,應該可以幫到你?!?/br> 不是去年才從美院畢業嗎? ——恐怕也是“人設”。真是應了那句俗話,出門在外,身份是自己給的。 小鐘順勢加上他,也沒有管什么下位者亮碼、上位者掃的賽博敬酒禮。 微信名叫蔣緒。小鐘點進轉賬,確認賬號的實名認證,是一個人。 這回該是真的。 就當作重新認識這個名叫蔣緒的殺生丸吧。 反正她的奈醬上一次登錄游戲已經是久遠的幾百天前,未來只會更久。 不會再度亮起的灰色頭像就像一座賽博墓碑,躺在她的好友列表。她還記得他的簽名,“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也不會再動了。 簡單地重新認識完,叁個人一起逛漫展,哥哥jiejie都精通成年人的社交游戲,笨拙的小鐘自然而然就被當作小姑娘悉心照顧,跟著她們就好,什么都不必cao心。 其他人呢?基本都到了,說是去抓娃娃了。等會吃飯的茶樓是網紅店,周末基本都是爆滿,不能預約,要排隊,再過會就得早點過去,大概四點半?噶早就吃晚飯,感覺像在爺爺奶奶家。 后面幾乎就是蔣緒和小鐘聊畫畫的事。 他知道小鐘關心成為藝術生的道路,又礙于初見面,不好意思太帶有目的性地發問,他就主動講起這些,還坦言說,他并非想拉小鐘去他開的畫室培訓,而是講些現實的情況,藝考畫室這個行業水很深,多知道點的信息可以讓小鐘少走很多彎路。 具體講的也的確是很實際的建議,甚至對于十八歲的小鐘,實際得太過世故。 就像他自己以前畫同人“曲線救國”,固然比籍籍無名搞原創好出頭太多,但是小鐘會忍不住想,這違背了同人創作忠于熱愛和自由,以及非商業化的本意。 但是聽得越多,小鐘越懷疑起自己。 如果這世道真能容許人站著逐夢,又拿來那么多人跪著掙錢? 她想要繼續畫下去,遲早也不得不考慮這些事,學院的資格,圈內的人脈,或是世俗的聲名。 小鐘暗暗地感覺不喜歡蔣緒。 不是因為意見相左,也不是因為她曾擅自將他誤會為完全不同的人,而是因為她看見蔣緒皺眉,不由自主地聯想到父親,被一種不容忽視的違和感攫住。 在她為數不多關于父親的記憶里,那個男人也經常做類似的表情,似乎想表達驚奇或欣賞,卻不能坦率地讓認可就是單純的認可,總要矜慢地留有幾分吹毛求疵。 搞不懂他真正的想法,真情也似虛偽。 ——也可能是她草木皆兵,過度解讀,畢竟蔣緒對她不壞,講話也誠懇。 實在搖擺不定的話,不妨換個角度—— 她的喵喵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嗎? 想象不出來,喵喵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