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蝴蝶夢中 po1 8p.c om
小鐘一回家就鉆進廚房找吃的,蘸著咖喱,一口氣啃完整根法棍,把敬亭看愣住。 敬亭也是快人快語,道:“你這么晚回來,也沒跟他一起吃飯?你早說嘛,我就等你了?!?/br> 小鐘又想傾訴,又不敢把所有的事全講出來,遮遮掩掩道:“嗯,跟他有點緣故,不過都結束了?!?/br> 她感覺得出敬亭對大鐘并無多少好感,照面時雖掛著笑臉,眼神卻透出冷意。此刻她也是類似的表情,似笑非笑,很想八卦,心底卻另有算盤,“他是屬什么的?看著好年輕?!?/br> 老一輩的人是有這種舊派的習慣,問人的年齡不問歲數,而是旁敲側擊問生肖。 小鐘知道他的生年,從自己的生肖掰著手指往前數,數了一圈又數回自己,“屬豬,也有可能是狗。生肖應該用公歷還是農歷算?他是一月底的生日,剛好在舊年的話,就跟我一樣是小狗?!?/br> “小狗啊。等于說他明年才叁十歲,好小。我比他也剛好大一輪?!?/br> “干嘛總說他的事?” 敬亭走過來從后抱了抱她,反問:“生氣了?” 小鐘看著燙金蝴蝶的甲片在眼前撲飛而過,仰頭就墜入繚繞的玫瑰香氣。后腦勺墊在敬亭身體的柔軟之地,小鐘有點不自在,但敬亭本人好像并不在意。手撫過額頭,小鐘順從地閉上眼。 “要買只新的貓陪你嗎?或者我看了網上,你會不會想去那種地方,可以點男人的那種地方?我可以帶你去?!?/br> “臟,不要?!?/br> 小鐘在mama的懷間放空腦袋,思緒的漩渦緩緩停轉。過了好一會,她才意識到敬亭云淡風輕說出怎樣的虎狼之詞,不敢置信地確認,“你是我媽,你帶我去?” “有什么不可以?民國時還有舊學大師公然行yin被學校開除,死性不改,又帶兒子出去嫖的。人名字是叫……‘黃侃’,跟章太炎齊名,還挺有名,對吧?!?/br> 小鐘瞠目結舌,“就這種人?” “至少學問是真的吧?!本赐さ?。 她想起自己和大鐘也聊到過類似的話題。他說,二十世紀早就不是以前那種時代,讀書人修齊治平,將道德當成學問的終極。學問就只是學問。也不同于現代,被無處不在的流量經濟裹挾,一些從事文化行業的人不得不曝露在鎂光燈下,被尖銳的光抽象成符號,一舉一動都要接受嚴格的道德審判。 公眾所見的形象更近于一具光彩四射的偶像皮套,承載著過量的信念,只能懸浮在真實的人以外。人無完人,作為商品的皮套卻必須完美無瑕。公眾人物不該更被高要求嗎?——可這些人終究也是人。無解。 他對世界慣是這般支離破碎的理解。撕裂,幻滅,難以調和的矛盾,理想主義無所容身。 有時小鐘覺得他才是碎掉以后閃閃發光的鏡子。秩序再難以重新拼湊,他卻分外執著于此。 又想他了。記住網站不丟失:po18gg. 小鐘感覺到眼睛酸酸的,鼻子悶悶的。 坦白已無必要,mama都知道了?;蛟S是清楚小鐘正在傷心處,或許還在為上回的不歡而散過意不去,格外小心,她并不著急說教導的話。 敬亭一向也贊同“早戀”是個反人性的說法,小孩生長到一定年紀,有這樣的情感需求再正常不過。家長一味禁止、打壓,不是反而教小孩逆反,不能做的偏要做? 所以很早以前她就跟小鐘說過,mama不反對她喜歡別的男孩子,但別人未必同樣寬容,或許環境會反對她。那就讓讓他們,硬對著干,反而會傷到自己。 調皮的刺頭小鐘問:要是小鐘喜歡女孩子呢? mama稍稍一愣,卻像沒有聽懂,直言答:沒事,mama也喜歡女孩。 不過這次的對象,小鐘自己都覺得太超過。 敬亭倒是意外開明地接受了。仿佛與她相比,小鐘的觀念才像上個時代的老古董。 “我高中的時候,也喜歡過年輕漂亮的男老師,好像是高一,教歷史還政治,忘了。一個滿腹經綸的男人,跑來沒有任何文化氣息卻又不甘寂寞的小鄉鎮,就像來下凡的一樣?!本赐ぶ匦侣渥?,沏上一壺花茶,緩緩說道。 “后面怎么樣?”小鐘問。 “沒故事。我的喜歡,就是看見他來上課會開心。后面我去讀理科,再沒見過人?!?/br> 小鐘失笑,又想起“mama也喜歡女孩”那句話,話間卻帶上沉悶的鼻音,“我看到何老師來上課也會開心,見鐘老師來不開心。我想他不上課只陪我玩才好呢。他跟貓一樣?!?/br> “在學校那個小空間里,他比同齡的男生成熟、有見識,你是會覺得他不錯。但換句話講,另一個比他更年輕漂亮、更聰明也更包容的人出現,你是不是也會喜歡另一個人?你喜歡他,是因為他身上有你喜歡的特質,而不是這個人?!?/br> “難說?!?/br> 敬亭完全說反了。小鐘喜歡他就是因為這個人,而不是這樣那樣的特質。 可她又不得不承認,敬亭的話很有道理。如果大鐘身上都找不出值得喜歡的點,那她在喜歡些什么? 一剎惘然。 敬亭又繼續補刀,“他太老了?!?/br> 小鐘可以一天叁次嫌棄他老,卻聽不得別人也這樣說,“你這話沒說服力吧。自己跟前夫不也相差一把年紀?” “可我二十多歲遇到他,已經在公司里實習,是半個社會人了。他是合作方的老板。跟你在學校,喜歡大一輪的老師,能一樣嗎?” “我畫畫賺過錢,我也是半個社會人?!?/br> 敬亭忽而笑了,又伸過手來揉她的腦袋,“阿拉小鐘真厲害?!?/br> 下雨了。小鐘借著收衣服跑去陽臺。敬亭看了天氣預報說,夜里又有臺風,過兩天還會來一個,有影響但不會登陸。 秋天的雨比夏天還恐怖。 小鐘是說雨敲上窗戶的巨大響動,似要將玻璃敲破。 沿海地區臺風是???。但幼年的小鐘聽不見這樣激烈的雨聲,也對臺風帶來的自然災害缺乏認知。每次臺風一來,只自顧自期盼額外的假期,這才是與她切身相關的事。 住來這邊以后,她才知突如其來的暴雨也像打雷和閃電,是會教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懼。 敬亭的家至今都還是租的,不到六十平的一居室,二十多年的老房子。衛生間的天花板角落滲水,前前后后加固過好幾次。要完全弄好不能只能弄她們一家,事情就太麻煩了。隔音也不好,走廊上鄰居出門回家,響動聽得一清二楚。哪家人吵一回架,整棟樓都能暗暗地聽八卦。 為數不多的優點是地段好。離市中心兩站路,出門就有地鐵和商圈,有菜市場,也有公園。生活氣息濃厚,下樓轉一圈就能看見人間百態,頗有大隱隱于市的味道。這些年住下來,敬亭也在周邊認識不少親切的熟人,不覺得房屋的老舊是什么不堪忍受的事。 前些年她考慮過買房搬家,來回看過很多樓盤,最后發現還是這里生活方便,就沒有搬。新房子決定買在風景區的湖畔,樓盤還在開發,她準備未來養老再去那邊住,尚有觀望的余地。 最好還是弄個小戶型,一人獨居,沒有再組建家庭的打算。 當然也沒有考慮和小鐘一起生活的可能性。 好比現在,小鐘的房間本來是一個從客廳分出來的書房區域,并不真正隔斷。添上百葉門,放上小床才充作臥室,似古人屋中之屋的碧紗櫥。 “她只想一個人住”的暗示無處不在,小鐘也一度誤以為敬亭早就將女兒放進過去的盒子里塵封起來。 今夜母女破天荒的聊了許多話,越聊越深,小鐘才像忽然成長了,弄明白一件事:小孩長大以后注定會離開父母,這本就無關乎愛不愛,不過是自然而然。觀念的差異已經在她們之間長成難以通融的分歧。敬亭一早想好把未來的她留在身邊,才像刻舟求劍。 孔子云“四十而知天命”。敬亭在她的四十之年,看世事早就是深入淺出的通透。 人的感情需求說到底無非是“情緒價值”。如果說馬克思的剩余價值揭露了資本主義剝削的實質,情緒價值則是當下消費社會構建支配的新形態。它抹除了人類感情的神性和崇高,撕碎意義的光暈,讓人所能擁有的尊嚴與溫情,全都變成可以放上天平加以衡量的籌碼。 她不反對小鐘從男人身上索求想要的東西。這個男人能給她的,或許也只有短暫的情緒價值。 人所具備的條件,也可以拆解開來,一一衡量。好看,加分。老,減分。學歷高,加分。勾引學生,品行問題,死罪。最終得出結論,他不值得。 如果這樣判得太草率,不妨再換一個角度。他如果真有那么好的條件,為什么到現在都單著?要么還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親手殺了前妻,就想找個聽話好騙的meimei接盤,《麗貝卡》是這么演的。 要么就是男同,小鐘故意開玩笑道。 敬亭卻沒懂她的笑點,一本正經說:真是男同,要結婚也會拼命去結。他倒不像。 小鐘聽得興味寡然。 成年人玩的“婚戀市場”,也是敬亭講的這一套。雙方猜來猜去,量來量去,量到天平兩端平衡,像古時候合上八字,好姻緣成了。不同在于,八字是封建迷信,市場衡量無一不是實打實的利益。小鐘這樣想,肯定吃不了虧。 但敬亭不管怎樣都沒法承認,他在她心里喚起的是一種絕無僅有的感情,不宜用價值這樣普遍的尺度去衡量。難道她對待自己的初戀,也只是精準冷靜的算計,沒有一絲多余的繾綣柔情?那個下凡的年輕老師呢?一個特別的、難忘的男人都沒有? 小鐘刨根問底地探尋,直到敬亭都招架不住。但無論問什么,敬亭都只是無奈地回答,將近叁十年,早就記不清了。 夜里小鐘睡不著覺,呆呆地想了很久,才好像朦朧地弄懂敬亭那段講“情緒價值”的話,解開一個從小困擾的疑惑。言情小說當然不會書寫真的愛情,作為情緒消費品的小說需要提供的是情緒代償,多巴胺的喚起,“像極了愛情”的幻覺。這就好比老婆餅要是出賣真的老婆,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的愛情,除了他,根本沒有人懂。 睡前她最后又打開綠色軟件看了眼他??罩袩熁ǖ念^像,昵稱叫pharmakon,上網查是個希臘語單詞,釋義是“藥”。聊天記錄只有兩條,她向他請假,他回了“嗯”。 躊躇半天,沒話可講。 可當她即將退出來,綠色軟件卻出現那個很多人遇到過的bug,頂上的昵稱沒來由地短暫變成“對方正在輸入”,她再重新點進去,焦灼地等了一會,又什么都沒有。 賽博時代的bug有時就像靈異事件一樣。 明天不用再見面。 還好,放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