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夜夜紅蓮
煩。煩。煩。 小鐘思來想去,實在弄不清敬亭想見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一旁大鐘倒是思路清晰,也怕她沒緩過來,一點點將現在的狀況講明白。 “這周中秋,休息三天,五、六、日。今天周四,所以下午就放掉了?!?/br> “書包在這里,同學給你拿過來了,看看還有沒有落下的東西?!?/br> “mama應該是想了解學習方面的狀況。我跟她說你最近很上進,不用太多顧慮,就當是有個機會跟她坐下來聊聊?!?/br> 他不知道,或許問題就出在她“最近很上進”。敬亭肯定察覺不尋常的變化,所以才有跟他的見面。 關鍵是要在敬亭面前,瞞過她二人的關系。 小鐘道:“我們是不是應該提前把口供對一下?” “什么叫‘對口供’?” “就是……我們……那個……” 大鐘語聲壓低,清醒又冷漠地反問:“我跟你有見不得人的事情嗎?” 要這樣想,好像也確實沒有。接吻只是烏龍,后面那些有的沒的,更說不上什么。 什么都不是,在他眼中。 小鐘滿是愁怨望向他,嘴唇輕啟,表情千變萬化,卻終究沒說出一句話。他偏以為她要抬杠,又趕在她開口以前,略帶強硬道了一聲:“沒有?!?/br> 就算有也當成沒有。他是這樣騙自己的,也希望至少等下去見mama,她暫時這樣相信。 說到底還不是對口供? 雖說殊途同歸,統一思想的工作從折戟的提議變成他單方面的決定,小鐘不太爽快,賭氣不再說話。大鐘也不說話,整個人陰沉沉的,不知是沒想出話講,還是一樣悶悶不樂。 僵滯的氣氛延續到車里。小鐘內心憋著口氣,煩躁地繞了一路,悶了一路,這會又釀成新的沖動。 想單刀直入問問他,她對他到底算什么。 他的手伸過來cao作平板,她悄悄合上去握住—— 被躲開了。 “對不起。早上有點事耽擱,失約了。你給我的信,我有認真看。但……”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努力將聲音收著,卻不免流露出顫抖的痕跡,“我實在不會講話,沒法回應你,沒法回應你的感情?!?/br> “一定要回呢?就像批改學生交上的作業,必須留下看過的痕跡?!毙$娕ゎ^看向車窗,從倒影中看見方向盤上蒼白的手,頭低垂著,又不禁心生動容,他身不由己也實在可憐。痛快點一是一二是二,所有事情判得分明,他是不想嗎?他沒有辦法,做不到。 意識到自己的話太不留余地,她歪歪扭扭地找補,“我知道你不喜歡。有時作業你明明看了,卻什么都不批?!疀]什么好批的’,是嗎?但你是教師,你的回應很重要,小孩天性就是想被大人看見?!?/br> 死腦筋終究是死腦筋,話講出口,好像只是將剛才的意思更詳細地重復一遍——不是,她想說的不是這個——到底該怎么說?要怎樣她才能像他那樣,委婉又巧妙地從示愛到拒絕?他竟然還說自己不會講話。他要不會講,這世界上還有誰會講? 呼吸縮緊,像嘆息,或是沒法發出聲音的叫喊。他短暫地將頭后仰,人靠在椅背上,向她投來一個像是求救的眼神。她沒及時弄懂是什么意思,而他已作出決定,端正自己的儀態,說道: “好像無論講什么,都像找借口?!?/br> 直鉤釣魚,欲迎還拒。他今天的回應的確算不得高明。 可就是這般狼狽地露出破綻,她反而比平日更上頭。就是明擺著的直鉤,她也奮不顧身咬上去,“我想聽,好的壞的都想聽,廢話也想聽。但你一向都話太少了?!?/br> “對不起?!?/br> ——忘了說,唯獨不想聽這句。 此刻的情景像她曾經看過的一部狗血愛情電影,同床異夢的年輕情侶坐在車里攤牌意外懷孕的事,當時的位置、姿態一如她們現在。 孩子不是幸福的恩賜,而是象征惡兆、失控的不速之客,異己的他者,意外。她們都清楚這段關系已走到盡頭。生活筆直向前的慣性給人留有虛榮的體面,教人不至于淪為丑角,或在孤獨的寒天凍死,還可以自己舔舔傷口,假裝沒事,像嗑一劑阿片酊那樣考慮久遠的將來——她與他可能會結婚,買一座她們的家呢——誰都無力承擔的意外,卻將現實毫無保留地撕開。 影片中的人總是沉默許久才說簡短的話。大量空鏡,樹影碎金,空山藏碧,歹毒日頭,煢煢飛鳥。蟬鳴無情地嘲弄不停。人在絕對性的自然、造物、命運面前,能做的事約化至無限小。她們可講的話,甚至比精心打磨過的電影劇本更匱乏。 他從書里取下一枚用作書簽的硬紙小箋,向她遞來。箋上也留有香水的氣味,那款“自由之水”,但又小有不同。不知道是香水在不同的環境久放,氣味自然生出差異,還是它們本就來自同一款香水的兩個版本。 他應該不只是告訴自己也有這支香水。 翻到正面還有一句詩,他手抄的,姜夔很有名的《鷓鴣天》,“當初不合種相思”那首: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怎么理解都不是好的意思。 “那支香水你想要嗎?反正放著也是放著?!钡纯逃址駴Q這個提議,“一般也不會要一支已經有的香水吧?!?/br> “是mama的?!彼鬼⒅{紙,想許久心事,最終混沌的頭緒卻巧合地指向同一個答案,似鬼魅幽語般繞在耳畔:不是還有別的選擇嗎?答應他就好了。 “之前的事,我答應你。這樣你就沒有顧慮了吧?!?/br> 當然小鐘不可能真的為了他去退學,否則她不會講得如此輕松。 這招叫“空手套白狼”。從客觀上來講,小鐘的承諾沒法很快兌現,但他在此以前就要給出態度,到底要不要她。他入了局也就陷入被動,小鐘想變卦反悔,沒他說話的份。就是套不到,她也不損失什么。 商場上屢試不爽的尋常把戲。 臨場應變想出來的,也不太高明。他稍微想想就能發現漏洞。 但他信了,微蹙著眉,以不能理解的目光重新審度起她,也可以說是“刮目相看”。他的“刮目相看”大約有兩重意思。一重是他當老師的樣子:曾經一度做對的題,為什么還會出錯?他都告訴過她這是干擾選項,不能選,為什么非要往坑里跳? 另一重意思藏在邊緣的陰影里,隱晦得多,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發覺,是近似于被命運擊中、在劫難逃的感覺。那天吃完中飯她陪他散步,小鐘也曾在某個瞬間被擊中過。只是看見同樣的事發生在面前,他的身上,她仿佛才真正弄懂這件事。 夢中曾體會過從頭頂酥到腳底、忍不住渾身顫抖的興奮,又將她抓住了。 “你想在這里cao我嗎?” 她看見他的眼中有烈火在燒,嘴里說的卻是:“你這樣怎么讓人放心?” “你以為你是誰?跟別的男人一樣見色起意,倒有面孔來管教我?” 他啞火了。 大勝利。她第一次把他也噎得說不出話,盡管一點都沒有得勝的喜悅。 是自知理虧,還是她提“別的男人”,又吃飛醋? 她注視著玻璃的鏡影,發現他也完全不轉過來看她了。 去見敬亭。 小鐘愣愣想著,車遲遲沒有發動。 生氣到連車都不開了? 她無聊地打開手機,他才出聲提醒:“安全帶?!?/br> 刷著亂七八糟的帖子,注意力正渙散,她動作的反應慢了一拍。他卻躁得異常,或許以為她也在鬧脾氣,這就要過來親自給她系上。 急什么急? 小鐘被他這一弄反而惱了,就著他湊近的胸口猛猛一捶,連帶著先前攢下的怨氣一并發泄出去。而他更是坐實她在鬧脾氣的猜想,不由分說按住她的手臂,硬是將人綁住。 打又打不過,逃也逃不掉,她氣急敗壞舔他的耳朵。 ——本來是想舔他香香的脖子,太偏了舔不到,只好從頜線一直舔上耳朵。 這一舔真出事故了。 他的耳朵rou眼可見地變紅,幾乎就在一瞬間,熟透了。皮膚上細小的絨毛在夕陽下泛著金光,或許還帶些微發亮的濕潤,不知是不是炸毛的關系,此刻看起來尤為分明。 表面就已是如此,鬼知道心中又是何等的震撼。 他意味不明地嘆口氣,將她的座位向后搖下來,直至放平。他也被帶著低傾下身,曖昧至極地半覆上她,咬牙切齒地在耳邊道: “你再亂動?!?/br> 手撫上頭發。重燃起來的恨意和渴望,空間受束,卻教氣氛燒躁得恰到好處。 身上的貓貓紅著臉,眼神卻濕得要命。 他緣著發絲摸她的側臉,拇指輕撥過下唇。再往下,頸側的肌膚太敏感,稍微碰一下就半邊發麻。她閉上眼,努力想象這是一只真正的小貓在撓自己。沒有用。這樣做只是讓他也清楚知道,她有感覺了。 就在這時,消息不合時宜地進來。 大鐘那邊的。一樣的默認鈴聲,她差點以為是自己。 他起身看,順帶將消息內容播報給她,“mama問你有沒有醒。她臨時有點事,讓我們要么晚點過去?!?/br> 那不是……正好? 但或許接下來的事情,怕就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心跳提到嗓子眼。 太過漫長的放空終于讓她注意到,這是一輛很貴的車。車內各種配飾細節幾乎全都拉滿,還是瑪莎拉蒂。敬亭對買這個牌子車來開的人有刻板印象,韭菜。這樣講不太好聽的話,那就人傻錢多。好像還是不太好聽。 總之,車漂亮歸漂亮,性價比太低,全是顏值溢價,保養、修車也麻煩。當然她說,也不排除人家家里錢真的多,好幾臺車,也買一臺美人車回家放著。 “為什么沒有星空頂?”小鐘問。 硬要雞蛋里面挑骨頭,就是這個了。雨然前些天看的霸總小說里就有星空頂出場的橋段,念念不忘地跟她們講了好一陣:高跟鞋踩進星空頂,口紅抹在皮座,何嘗不是現代人的顛鸞倒鳳? 小鐘想象了一下,不太能接受,感覺頂上的裝飾會顯得廉價。大鐘也是一樣的想法,但說夜里開燈效果還可以。 他又問:“你喜歡?” “才不喜歡?!?/br> 她抬腳踢他,沒踢著,反教他將她的腿捧在手里。 和夢里的感覺幾乎一致。他熟悉的領地,對她卻是陌生的侵占。 運動的習慣讓她的腿不算太纖細,明顯摸得出筋rou,他的手經過小腿肚,還停下來多捏了兩下。再是大腿,他更沒有顧忌揉捻得沉醉。腿被折向高處翹著,寬松的褲管垂落,布料堆迭在他托住她的手上。 奇怪。他不說話,她摸不準他的感覺。被打斷以后,他是不是還可以像剛才動情?她想要吻他,想抱著他,看著他,回應她的卻只是沒有回音的不安。難道要跟他說“我不會”,然后讓他像上課那樣教她?為什么他一副她應該懂的樣子?承受不了的狎昵教她忍不住輕叫。張開嘴,喉間逸出的音節古怪混沌,像某種未曾被人聽見喊叫的獸類,自己都覺意外。 她也不知道對于男人rou腿可比竹竿性感太多,他喜歡她的腿,只是自顧自緊張地憂慮,在他的視角會不會注意到腿心像尿尿一樣狼狽的濕涼。 好像光是一路行云流水地下來,他就摸清了她有幾斤幾兩的羞恥意。 叫聲讓他的手暫時停下。她將他勾來眼前,環抱過后頸,悄悄道:“你等下不要把我脫光光,好不好?” 但就是這句話,讓他又意識到她是個小孩,他這樣對她是犯罪。不想做了。 是生理性、難以抗拒的清醒和下頭,霧蒙蒙的眼神一下就變了,講得粗俗點就是萎了。 他半抱著她醞釀許久,最后卻嗔怪地說了聲:“笨蛋?!?/br> 她也被弄得難受,好像柴燒著一半卻被水撲了,沒法恢復原樣,也再難燒起來,只好恨恨地罵: “討厭鬼?!?/br> 到約定見面的咖啡屋,敬亭就看見兩只濕淋淋又沒法自己晾干的小貓小狗擺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