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妖殊途
這算是一個好的開端? 對于大鐘似乎是的。但小鐘事后才遲鈍地覺出味來,她有點頂不住他看自己的眼神。眼瞳里映著小小的她,好像再也沒有旁的東西。心臟的感覺,怪怪的。 所以下周他又過來,小鐘卻背起包對他道:“我打算回去上課了?!?/br> “噢,好。慢走?!彼唤浶狞c頭,似全未意識到她這話的意思是徹底告別。 小鐘又道:“我是說,回班里好好上學,以后不來這邊摸魚了?!?/br> “上學?” 小鐘也訝異地抬眼看。他的眼神瞬息萬變,最初是冰裂狀的驚訝,再是來回顧盼,徒然掩飾,他意識到自己做了錯事。她微皺眉心望向他,渴求一個確定的回應。 原來在這以前,他都沒意識到她是學生。 早知如此他就不該接近她。 小鐘從他身旁走過,小聲呢喃:“我以為你很擅長跟女學生曖昧?!?/br> 最后一層窗戶紙捅破,天光清明也空落。 “不是?!贝箸娫谒砗蟮?,語間夾雜喘息的氣聲。 看不見他云淡風輕的神情,她才覺出他的緊張。難受的感覺藕斷絲連,幾乎化成生理性的隱痛,她加快腳步離開。他沒再出聲。 遺憾像一場大水漫灌而來。白蛇因為法海的動情被鎮壓在塔下,不見天日。 課間的走廊喧嘩。熙攘的人群恰好足以藏身,她沿墻走過,微微側身避開人群,偶然也抬頭看眼路過的宣傳欄——影印手寫卷面的優秀作文,字體工整像字帖。上個夏天的防溺水知識普及。部分教室暫時關閉,某處飲水機維修的通知也過期了。被表彰的那一欄掛滿陌生的姓名。 不知不覺走到高一的那幢樓,迎面對上分外稚氣的面孔,清一色的校服,參加完軍訓曬黑的皮膚,小鐘終于發現不太對勁。今年開學,她應該是高二生了。 稚氣的初印象不可思議。明明相差不到兩歲,高一的人就是一眼看得出是高一。他們眼睛有神,走路昂首闊步,驕傲難以掩飾。至少得過兩個月,第一次月考的成績下來,才會有人變得不一樣。人外有人。太過激烈的競爭讓驕傲沒法理直氣壯,只好暗暗地收斂鋒芒。小鐘記得自己離開的時候,班上人的精神面貌早就隱秘地劃分出階級,現在應該也是。 在普及的學校體制下,學段和年級比真實的年齡更能反映心智成長的階段。人們回憶童年,常說上初中或小學的時候,幾年級,絕少說幾歲。而當一個人學業中斷,成長的節奏暫停,不在學校的時間就變成沒法計數的空白。 初中時,小鐘曾因嚴重的精神問題休學過一次。叛逆爆發出讓人頭大的破壞力,最終跨越正常生理現象的邊界。她只得暫時離開學校。時間的紐扣扣錯一粒就意味著扣錯全部。沉寂的閑居生活讓她的心態化歸為死水的平靜,她學會自己咬掉傷人的利爪,不給別人添麻煩,但對于所謂的“正?!眳s更疏離。 重歸學校的小鐘依然像是局外人,上學變成若即若離地混日子。她不知不覺變成了沒有確切年齡的模樣,塞進哪個年段都不合適。 大鐘就是這樣錯認了吧。 太過明媚的陽光也會刺眼。 轉回高二的樓,撞見新生的緊張感才稍稍減退。各人低著頭走自己的路,互不打攪,這感覺才對味。 但似乎也有哪里和以前不太一樣。 小鐘摸到自己班門口,看見幾個同班的女生正站成一列,一個個低垂著腦袋。她們對面是挺著身懷六甲啤酒肚的教導主任。主任生得面善,笑口常開,但抓起學生違紀心狠手辣,震懾力不可謂不大,在學生間有“彌勒”的外號。 彌勒出現在這里,應是有人違紀被抓。 他手里舉著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書,看樣子罪魁禍首是它。 小鐘站在人群后面圍觀,編織出來龍去脈: 幾個學生在走廊上一起看這本少女漫,邊看邊互相打鬧。彌勒碰巧經過,抓了現行。問題可大可小。只是現在才剛開學,是重點整肅風紀的時期,她們少不得被殺雞儆猴。彌勒的態度果然分外強硬,說要將書沒收,讓她們各自寫一份檢討,下周國旗下講話,全校通報點名批評。 這樣未免矯枉過正了。不就看兩眼閑書,還是在本就自由的課間,何至于此?簡直可說是不通情理。真要在全校面前點名批評,臉都丟盡了,還怎么繼續做人?今天是課間不讓看閑書,明天就是不讓吃東西,上廁所。哪有這樣的道理? 女生們都被彌勒嚇得面色鐵青,還以為自己犯了天大的錯,不敢再出一聲。 好巧不巧,隔壁班里有個人不明發生什么,大搖大擺提著粢飯團從教室里出來,站在垃圾桶邊正準備開吃。彌勒將頭一轉正好看見,他也忍不住要管,“課都兩節上完了,你開始吃早飯?早上干嘛去了?” 那人才咬了一口,飯粒含在半張的嘴里陷入呆滯。 似乎在場所有人都覺得教導主任管教學生是天經地義,錯的一定是被罵的學生,不是管人的主任。但小鐘很生氣,覺得彌勒根本是沒事找事,純純地欺負人。 她擠過人群至彌勒身后,乘人不備將漫畫書奪過,物歸原主,理直氣壯道:“現在是休息時間,別人休息干什么,你管得著嗎?” 幾個女生看看突然冒出來的小鐘,看看彌勒,又把頭低下,沒人敢將書收回去。 彌勒回頭瞥小鐘,好奇的神色只出現在半邊臉上,歪成譏諷之意。他似全未聽見小鐘的質疑,反問道:“你背著書包,這個點才來上學?看來現在校風還是太散漫,該好好整頓了?!彼戳搜蹠r間,就快上課,也不好繼續耗著,就指了指小鐘,“你叫什么名字?等會下課來德育處?!?/br> 小鐘最討厭大人自說自話,不聽她講,怒意更被激起。彌勒不想耗著,她就偏要鬧,“憑什么?哪條校規說課間不能看閑書,不能吃東西?要是真做得不對,學生會可以扣分。你不要仗著自己是教導主任,就憑空編造一些規矩出來?!?/br> 彌勒終于神色稍變,露出幾分認真,用文科教師該有的詞辯與小鐘對話,也是說給其他人聽:“你說得對,校規上沒規定課間干什么。但開學時候還發給你們一本《學生手冊》,上面有寫,不能帶與學習無關的書籍來校,一日三餐也有規定的時段,你沒好好學習吧?!?/br> 話說得不錯,《學生手冊》的規定比實際施行的校規嚴格得多,簡直沒有人性,所以也沒人將它當真。彌勒拿它來說事,小鐘反而不屑,“嚯,那破玩意?!?/br> 她正打算繼續據理力爭,卻聽身后有人道:“朱老師,快上課了。實在抱歉,既然是我班上的學生,接下來交給我來處理吧?!?/br> 學生們讓出一條空道。他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走到對峙的兩人之間。 彌勒面對同事,馬上又掛起平素的笑臉,應了他的話,疏散圍觀的人群,自己也跟在后面離去。同被點到的飯團哥也混在人堆里開溜。 熟悉的聲音讓小鐘不敢抬頭確認,死死看向地面,人像被釘在原地,一動不動。幾個挨訓的女生也還留著。 “你們也先回去上課?!蹦侨擞值?。 這下幾乎是確信了。大鐘就是她們班新來的老師。女生們聽他的話回教室,小鐘卻揪緊背帶,反方向回圖書館。 “不是說好回來上課嗎?” 他語氣冷冷的,刻意保持距離,端著架子,像埋怨小孩不守約定,和最初認識的時候判若兩人。 上當受騙的怨憤感油然而生,小鐘翻起眼睛狠狠瞪他。 他迎上不善的目光,毫無退讓之意。 就在這時,來上英語課的何老師踩著鈴聲趕到,不明緣故地愣了愣,還以為自己記錯課表。大鐘解釋說,他只是送學生回來上課。何老師了然點頭,認出小鐘,你好久沒來了嘛。說罷,她拍拍小鐘的肩,自己走在后面,親送小鐘走進教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