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凌懷蘇喉頭阻梗,他記得這門仆姓周,小的時候,老周總是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把蜜餞塞給他。聽說凌府被滅門時,他竭力堵在門口,是被捅進來的槍矛活活戳死的,以至于尸體都與門板緊緊串在了一起。 凌懷蘇猛地掐住手指,將一聲送到嗓子眼的“老周”逼了回去。 他心里如何天翻地覆,老周一概不知,恭謹又客氣地說: “今日是我家小少爺的滿月酒,若您是來參加宴席的,請容我為您引路?!?/br> “……滿月酒” “是呀?!闭f到這個,老周面上喜色難掩, “上個月,我家老爺夫人喜得貴子,小少爺眉清目朗,特招人喜歡,就像公子您一樣器宇不凡,將來必定是人中龍鳳?!?/br> “少爺”這個稱呼,凌懷蘇不記得多久沒有聽見過了。 他不知作何反應,便禮貌一笑: “恭喜?!?/br> 老周更熱情了: “公子可要入府喝杯薄酒,沾沾喜氣” 然而老周等了一會,沒等到話音,那位公子卻好像沒聽見似的,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遠方,那眼神渺遠而平和,又似乎帶著幾不可查的悵然。 “公子”老周試探性叫了一聲。 凌懷蘇回過神,微微垂下眼: “不了,我還有其他要務在身?!?/br> 他忽然就明白了師父口中的“天命”。 并非是指行至水窮,別無他法。 而是說,哪怕有千萬條道路擺在你面前,無需任何指引,無論重來多少次,你也只會選擇那一條。 這晚是個望夜,滿月慢慢西沉至天邊。 凌懷蘇看著銀盤漸虧又漸盈,變換更迭,終于在一個蛾眉月高懸的夜晚,叩響了凌府的大門。 這個時辰,凌府中人仍未歇息,因為體弱的小少爺哭鬧不止。 焦頭爛額的仆從們一抬頭,見一人踏著月色而來,戴著半邊面具,卻難遮仙風道骨的出塵氣度。 那人彬彬有禮地說明來意,從乳母手中接過襁褓中的小少爺,奇跡般地,原本啼哭的嬰孩立竿見影地安生了下來。 仆從們驚愕地面面相覷,卻見那位仙君婉拒了凌母的挽留,從脖子上扯下一顆鈴鐺,道: “此物與小公子有緣,請他長大后,交到一個很重要的人手上。此舉關乎天命與蒼生,馬虎不得,還望務必照做?!?/br> 凌母不明所以,卻還是接過了鈴鐺: “不知仙君所說的‘很重要的人’是誰” 凌懷蘇靜默一瞬,眼前浮起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仿佛高山之巔最純凈的一捧霜雪,叫人看了便移不開眼。 他面具后的眼尾輕輕一彎: “一遇便知?!?/br> *** 茶杯在桌上不輕不重地磕了一下,莫問真人放下茶杯,聽見山道上靠近的腳步聲,氣定神閑道: “回來啦。如何,此行可有收獲” 凌懷蘇想了想,沉吟說: “您曾經問過我,何為天命與蒼生……” 不等他說完,莫問真人抬起手打住了他的話音,欣慰道: “你有了答案便好?!?/br> 莫問真人站起身,從美人靠上拾起一把木劍,扔進凌懷蘇懷里: “既然如此,還傻愣著干什么,第五式不學了” 凌懷蘇懷抱著木劍杵在原地,一時不解其意。 莫問真人似笑非笑: “看來你是不打算回去了” 聞言,凌懷蘇先是呆住了,反應過來后,心里沒出息地好一陣狂跳,語速都快了幾分: “……我還能回去” 莫問真人: “你救世有功,天道垂憐,消隕前又忽有所悟,原是羽化飛升了。這一點,你已經察覺到了吧” 凌懷蘇沒有吭聲,垂下睫毛,低頭看了自己的手。 掌心潔白干凈,不見一絲魔氣。 自從進入天音塔,他便感知不到魔氣與天譴了,元神上的傷痛也無影無蹤,靈臺明凈,臟腑清純,神識空前未有地開闊,似乎能與天地萬物相融,四肢百骸都充盈著一種溫暖而輕快的力量。 “可你心有所系,與塵世牽絆深邃,想來也是不愿成什么仙的,我說得對么”莫問真人一語道破了他的心思, “第五式乃是搖光劍法中最難的一招,講究‘不破不立’,其劍意可以破開天音塔之境——學么” 凌懷蘇不假思索地握緊了劍柄: “學?!?/br> 這一次,莫問真人沒再拿樹杈,而是正經八百地同樣拿起一把木劍,擺了個標準的起手式。 隨著搖光劍法一招一式推進,那把無鋒的普通木劍在他手里仿佛成了把長虹寶劍,莫問真人的身形行云流水似的變換不斷,走到某一招式時,寶劍忽地黯淡下去,猶如盛極而衰的殘月,漸次收斂起所有鋒芒。 就在這時,莫問真人提劍而上,千萬條劍影驀地撕破禁錮,周遭幻影全部炸開,好似要豁開天地,刺得人睜不開眼。 待凌懷蘇恢復了視野,寶劍又變回了樸素的木劍,亭外也驟然寂靜了下來,只剩莫問真人立于原地,斂目垂劍,周圍被劍風激起的塵埃緩緩落了地。 凌懷蘇看得入了迷,直至一套酣暢淋漓的劍法演示完畢,他猶在腦中回憶著招式。 他從未見過這般詭譎而磅礴的劍招,忍不住問道: “掌門,這一式可有名字” “我搖光派的劍法不拘泥于幾個字,從來沒有固定的名稱?!蹦獑栒嫒藬n了攏衣袖, “非要命名的話,便把劍意理解為‘向死而生’吧?!?/br> 向死而生…… 凌懷蘇在心底把這四個字重復了一遍,蹙眉道: “可有一事,我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羽化之身如何能重返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