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陸祺與談初然腳下一軟——這回是真的軟了——地面陡然塌陷,兩人猝不及防地向下墜落。 及至觸了地,他們猶自沉浸在那難以擺脫的悲傷中,久久不能回神。 他們生平第一次經歷這種滅頂而無解的錐心之痛,一時間承受不來,甚至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以發泄胸口郁結難紓的悲慟。 眉心忽地一涼,凍得他們一激靈,冰涼的清心訣頃刻間卷走了所有雜念,冷汗從四肢百骸中滲出,兩人怔忪抬頭,才發覺他們似乎掉入了心魔的更深處。 在他們四周,黑霧與他們擦身而過,江河入海似的不停向某一處聚集,盤旋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頭頂落下凌懷蘇的聲音: “留在這里別動?!?/br> 兩人抹了把滿臉的淚水,立刻乖乖聽話,原地戳成了兩只木雞。 凌懷蘇掃了眼翻涌的黑霧,輕輕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向漩渦中心走去。 第53章 失控 那些黑霧看似猙獰,卻在接觸到凌懷蘇的瞬間倏地收起了利爪,薄紗似的繚繞在他周身。 像是誰刻在骨血里的守護。 一路上,無數畫面在心魔瘴中浮沉,層層迭迭地蔓延開去。 而那些令人應接不暇的畫面里,主角只有一個——他自己。 他看見自己手拿一把折扇,半遮著臉,只露出一雙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看見自己單手提著只酒葫蘆,輕巧地翻進郁郁蔥蔥的枝葉間,斜倚著樹干,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他看見霜天峰落了漫天鵝毛大雪,他忽然來了興致,折取一枝白梅,當場舞起劍來。劍意凜冽,招式橫呈,白梅枝帶起的劍風激起一片雪霧,花瓣與落雪相撞,卻開得愈發生機勃勃。 少年偏頭眨掉眼睫的雪粒,在紛飛的大雪中向白狐抬眼一笑: “小狐貍,看好了,這招叫作‘傲雪凌霜’——” …… 有些瑣碎的場景他本人甚至毫無印象了,卻被另一個人視若珍寶地一一記下,放在心里,獨自收藏了經年。 很難確切形容凌懷蘇那一刻的感受。 最開始,他發現自己對鏡楚起了不可言明的非分之想時,便下定決心,終身不將那點綺念宣之于口, 鏡楚是絕世出塵的天生靈物,而他是人,歸根結底rou體凡胎,一兩百年的壽數如過眼煙云。就算拼了命地修煉,把自己修成個千年老王八,也終究難逃一抔黃土的歸宿。 “長久”對他而言太奢侈了,他只有安分守己地扮演好“父兄”的角色,替小狐貍鋪好眼前的路。 可連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做得不盡如人意。 對這個人,他總是虧欠良多。 哪怕后來鏡楚對他坦誠,親耳聽到那些話,凌懷蘇的第一反應也是不可置信。 小楚對他……怎么會呢 凌懷蘇自戀了一輩子,大概所有的妄自菲薄,自慚形穢都用在了鏡楚一個人身上。 他將其歸結于鏡楚弄錯了。 從丁點大的時候,鏡楚就整日圍著凌懷蘇轉,見識太少,分不清好賴,一不當心生出點遐思也是有的。歷經四千年的沉淀醞釀,再微末的好感也會被無限放大。 距離是很懂得如何美化一個人的。 直到看見這些心魔,他才意識到自己遠遠低估了鏡楚的情誼。 原來情動無聲,早在千年前刻骨。 *** 隨著凌懷蘇靠近黑霧漩渦中心,心魔內的場景也在變換著。 于是他看到了鏡楚視角的當年。 一道天雷將天音塔劈得支離破碎,轟然倒塌,撲過來的夙霧也被燒成了一把飛灰。然而凌懷蘇并沒有身消形殞,不過數月,魔氣重聚了他的體魄。那一天狂風大作,烏云密布,安然無恙的凌懷蘇重現蠻荒谷上空。 這一回,鏡楚及時趕到了。 大大小小的妖修,走火入魔的修士紛紛前來投誠,奉他為天下至尊的魔君。 為表誠意,他們擅作主張修造了一座巍峨的魔宮,奢華氣派至極,名為“不夜宮”。 凌懷蘇原本不打算住,但他去不夜宮走了一遭,忽然就動搖了。 因為那座山和搖光山很像。 都有山尖被雪的高峰,澄澈如鏡的湖水,蜿蜒的小溪與古樸的石橋,主殿外,有一大片蒼翠欲滴的竹林。 鏡楚看出他的猶豫,便自作主張地替他應了下來,拉著凌懷蘇住進了不夜宮。 凌懷蘇認領了“魔君”這個稱號,上位之后,他也不負眾望,干了一件很有魔君氣派的大事—— 那天凌懷蘇率領三千魔修與妖修,踏平了蠻荒谷。 鏡楚沒有親臨其境,他被凌懷蘇支去了南瓊之海,關于那天的狀況,是從同去的魔修口中得知的。 據說那天山崩地裂,蠻荒谷內大大小小的魔物尸橫遍野,嗆鼻的血氣直沖云霄,染紅了蒼穹,戰后,蠻荒谷一帶連續降了整整三個月的紅雨,有如人間煉獄。 從此魔頭絕跡,世間再無神塔,亦無動蕩的魔谷與魔物。 一派清和。 蕩平魔谷,這本是一件值得稱頌的功績,然而因為做出此事的人是凌懷蘇,性質就變了味。 世人不惜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的動機,斷定凌望此舉是為了鞏固自己千古魔君的地位。大概只有鏡楚知道,斬魔物,平蠻荒,是凌懷蘇幼時的志向。 沒想到兜兜轉轉,自己成了最險惡的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