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節
利州。 竇伯站在龜裂的麥田里,看著奄奄一息的麥子,深深嘆息。這三個多月以來,這一大片就沒怎么下過成氣候的雨,飄落那么一兩場,也都是毛毛細雨。 地里的麥子長得歪歪扭扭,勉強存活下來但也只能看到空癟的麥粒。前兩個月的麥子正處于灌漿期,但水不夠,便也只能長成這樣了。 竇伯用手指捻了捻麥穗,搖了搖頭,他思忖著今年的收成恐怕只有往年的十分之一。飯是吃不飽咯,因為干旱,連野菜都長得不好,看來今年只能勒緊褲腰帶來過活了。 要不,讓幾個小一點的兒孫去遠一點的州縣逃荒去吧! 說不定比留在家里飽一頓餓許多頓的強。 他知道隔壁村里已經有不少的人家正在這么干了。 只是……十個人逃荒,往往能回來那么三四個便已經算是老天開恩了。所以,竇伯并沒有下定決心。 這時候,竇伯似乎聽到了嗡嗡嗡的聲音,似乎是很多昆蟲湊在一起,同時振翅才能發出來的響動。他心里悚然一驚,抬眼朝遠處看去,卻只能看到遠處一線烏云,正如潮水一般以極快的速度朝這邊涌來。 “是飛蝗!飛蝗來了!”竇伯手中的鋤頭掉落下來,嘶啞著嗓音驚懼地喊出了聲。 第184章 貞觀三年七月,鋪天蓋地的飛蝗席卷了關內幾州。 如果說之前的干旱還給老百姓們留了點活路,給他們留了一些僥幸存活的麥子,那這些不知道從那里冒出來的飛蝗則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們太能吃了! 視野所及之處,只要是綠色的東西,都是它們的食物。別說麥子,就是麥葉、麥稈都能全部吃干抹凈,甚至是牛羊身上的皮毛都能全部被吞噬。 遮天蔽日,當飛蝗離開之后,往往留下的就是尸橫遍野、餓殍滿地。 這是比旱災、洪災更可怕的災難。 遮天蔽日的蝗蟲停留在利州的上空,它們讓烈日都變得無光,人間似乎立刻從白天變成黑夜,看不清遠方的事物。它們停了下來,開始貪婪地吞噬地里面的莊稼。 人們哀嚎著,甚至有人想要跪下來求“蝗神”大發慈悲,給他們留下一些口糧,但可想而知是沒有用的。也有膽子大一點的人用家中的木盆敲出聲響,試圖驅趕這些蝗蟲,但也沒有用,反倒是招致無數蝗蟲停留在他的身上,最終慘叫連連,連滾帶爬的回到了家里。 竇伯一家人都躲在了家中。 門上、窗戶上破的地方都被塞上了一些破布和茅草,家里的孩子蜷縮著躲在角落,表情驚懼地聽著不停傳來的“砰”“砰”聲響。 那是飛蝗撞到門窗上的響動。 “阿翁……”竇伯的小孫女害怕地縮在他身邊,緊張極了。 竇伯安慰她:“沒事,沒事,蝗神吃飽了,就走了?!?/br> 室內想起了低低的抽泣聲。 他的兒子耷拉著眉眼,臉上盡是愁容:“阿耶,這地里面僅有的麥子都被吃光了,咱們現在可怎么辦才好?” 竇伯嘆了口氣:“走吧!” 家中所有人都望了過來。 “即使沒有飛蝗,我本也想讓老四帶著幾個孩子去逃荒的?!备]伯嘶啞著聲音道,“如今,恐怕你們都得要去了。往北走,那邊富庶一些,總有善人愿意施舍一二,說不定還能活下來?!?/br> 他的小孫女生性聰慧,抬起頭來:“阿翁,那你和阿婆呢?你們不去嗎?” 竇伯摸了摸她的頭,露出一點勉強的笑意:“我和老婆子就不去了,我們年紀大了,故土難離,去外面也吃不慣,還是待在家里的好?!?/br> 他的妻子知曉了他的意思,垂下眼來:“就我們兩個待在家里,地里面隨便刨點吃食也就夠了?!?/br> 大家聽了后,心中一片悲愴。 誰都知道,并不是什么故土難離,而是兩老覺得自己年紀大了,身體不行了,不想成為他們逃荒路上的負擔罷了。 小兒子站了起來:“要逃荒就大家一起逃!” “不錯,怎么能把阿耶和阿娘扔下?你們若是擔心自己走不動,那我們幾個輪流背著,也能走下去?!?/br> 竇伯流下淚來。 他的妻子狠狠地錘著自己的大腿,低低哭道:“老天爺,你讓我這個老婆子活這么久干什么?實在是不想讓我們活,就把我的這條命收走,讓孩子們活下去吧!” 一家人哭成了一團。 屋外的飛蝗不斷撞擊著門窗,過了不知道多久,也許是一個晝夜,終于消停了會兒。大家昏昏沉沉醒過來,覺得外面安靜了些,這才立刻把那些堵著門窗的破布和茅草給拔掉,然后小心翼翼推開了門。 “阿耶,沒那么多了!” 村子里陸陸續續響起了開門的聲音,還有哭嚎的聲音。 “這殺千刀的!我的糧食??!” “老天爺啊,這可讓人怎么活??!” 蝗蟲的大部隊在啃噬完所有能啃噬的,終于離開了,前往它們的下一個戰場。而走出家門的人看到眼前光禿禿的失去了生機的一切,忍不住都痛哭失聲。 不過生活還是要繼續。 不單單是竇伯一家,村里很多人家尤其是有長輩在的,都知道或許要開始逃荒了。而逃荒最好的選擇就是成群結隊,減少路上遇到危險的概率,安全回來的可能性也更大。 “里長呢?里長哪兒去了?咱們村到底要不要結伴,得他出來說話呀!” “還真沒看到他,好像有一兩天都沒看到他了?!?/br> “不會是偷偷先逃了吧?他閨女嫁到了縣城,他娘的,怕不是早早地躲到縣城里去了吧?” 正當大家揣測紛紛的時候,里正卻從村口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聽到有人這樣說,兩眼一瞪開口先罵了幾句:“滾犢子!我去縣城那是有要事的,縣令特意召我前去,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他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村民們,遠處是被啃得光禿禿的田野,連綠色都看不到幾絲,但里正還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朝廷從別處撥了賑災糧過來!明日起,在縣城門口就要開始施粥了!每日一次,都可以去領!” “咱們啊,這次不用逃荒了!” 第二日,竇伯與家中人早早地趕到了縣城,果然的城門外的空地上支起了大大的粥棚,已經有不少從十里八鄉趕過來的人正在排隊。 竇伯忍不住抓著兒子手道:“你們這是趕上了一個好世道??!” 他臉上露出懷念之色:“在我還小的時候,那會兒的世道其實也很不錯,但是那時的朝廷可沒有現在大方……聽說朝廷的糧倉里堆滿了糧,可就是不愿意拿出來……”1 “還是現在好,還是現在好??!” 施粥的地方有小吏不斷敲響手中的鑼,大聲喊:“別擠!誰要是亂擠被我發現了,那今日份額就取消!今日先登記,明日可讓家中婦人與小童來取,男人們在家整地!縣令說了,不過是一次蝗災,和以往比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重新再種一次,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竇伯喃喃道:“對,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br> 只要熬過去了,接下來他們就可以重新再種地,莊稼被吃了還能再長出來。 城墻上,縣令與幕僚以及縣丞等人正看著這一切。 縣丞看著下面略有些混亂但是卻莫名充滿了生機的場景,喟嘆一聲:“好在那批糧及時運過來了,否則這后果不堪設想?!?/br> 縣令點點頭:“是啊,還好及時運過來了?!?/br> 縣丞壓低聲音:“那幾家,現在也打算開棚來施粥了?!?/br> 縣令冷冷一笑:“還算迷途知返?!?/br> 縣中的幾家大戶,原本捂著自己的糧倉,打算囤貨居奇。沒想到朝廷一下子來了大批的救災糧,打破了他們發財的美夢,這下也不得不拿出來做點善事,挽回一下自己在衙門和民眾心中的印象。 縣令與縣丞等人對此心里都清楚得很,只感嘆還好救災糧到了,否則一個不好就會引發流民潮,而流民潮中最容易發生民亂,這就是最壞的結果。 縣丞好奇問:“這批稻子真是從江南之地運過來的?” 幕僚:“還真是從那邊運來的,據說這兩年江南都是大豐收,從那邊運糧過來的漕船在洛陽的渡口堵了幾天幾夜,還留了一部分在含嘉倉,這才慢了些時日?!?/br> 縣丞羨慕極了:“大豐收啊……想必是風調雨順。哎,咱們這兒已經幾年都沒有遇到過好年景了?!?/br> “也不單單是風調雨順?!笨h令忽然道,“這里面還有周寺丞的功勞,他在江南耕耘三年,三年里的功績的確是大?!?/br> 周自衡的事情其實在基層官員這兒流傳得并不廣,名氣還不如徐清麥。不過這位縣令正好是大家子弟出身,有更多的信息渠道,也有族人在江南一帶生活,平時來信交流的時候談了頗多。 他將周自衡在江南的一些事情告訴了縣丞,然后感慨道:“天時地利人和,江南的豐收縱然有天時地利的因素,但人也是很重要的。要是咱們關內,也能有這樣精于農事的官員主政,那可就太好了?!?/br> 縣令一點都不介意將自己勸課農桑的權柄分出一部分出去,若是有像周寺丞這樣會種地的人來統籌農事,來協助自己,這是好事??! 他打算將這段時間的情況和自己的建議諫言寫個折子給遞到長安去。 …… 和遭災的利州不同,長安城的日子顯然風平浪靜很多。 當周自衡與徐清麥帶著周天涯從渭陽渡下船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熱鬧但是秩序井然的場景。 他看了看岸邊顯然比江南茁壯幾分的老柳樹,嘆道:“終于回長安了!” 長安和江南現在對他而言,都是家。而徐清麥和周天涯對此的感受還要比他更深一些。周天涯掙脫父親的手,像個小炮彈一樣沖到了岸邊,然后抱住了一個中年美婦的腰。 “祖母!” 柳氏眉開眼笑地抱著她:“哎喲,我們的小天涯幾個月不見,都長高了!” 她這次親自來接周自衡與徐清麥了。 徐清麥捏了捏周自衡的手,他清了清嗓子,上前露出笑容:“母親!” “嗯,回來了就好?!绷峡粗矍暗膬鹤?,覺得驕傲極了,這個兒子在這幾年可給自己掙了不少的面子。她仔細地端詳了一下周自衡,皺起眉來:“黑了不少,怎么不敷粉?” 徐清麥在旁撲哧一聲,然后咬住了唇努力讓自己不笑出來。 周自衡:“……” 柳氏不滿道:“怎么?敷粉多正常,多少玉面郎君那不是敷粉敷出來的?現在長安城中哪個不愛玉面書生?” 周自衡見徐清麥已經在旁邊一聳一聳的了,連忙道:“母親說得對,說得對!咱們是不是該回家了?這箱籠也挺多的,放在這兒等他們搬吧,咱們先回去?!?/br> 柳氏看他一臉風霜之色,立刻點了點頭:“走,回去給你們接風洗塵?!?/br> 周禮、周義與孔氏還有周自衡那些他至今都對不上號的兄弟姐妹們都在家里等著,又是一堆寒暄。 這次回來,周自衡感受最深的就是周禮的爹味兒終于收斂了不少,不再對著他輸出一大串的人生以及官場道理了。不過,他這伯父與徐清麥之間恐怕是發生了點什么,周禮幾乎全程無視了徐清麥的存在。 肯定是他那沒什么本事的伯父惹著自家老婆了,周自衡幾乎想也不想的就斷定。 既然兩人沒有當面吵起來,他便也當做無事發生。 至于自己的父親,嗯,還是老樣子,可能是縱情酒色的時間太長了,感覺整個人都浮腫了不少,比柳氏看起來要老了不少。 對這些便宜家人,周自衡一向面上客客氣氣,以他的交際能力也不至于讓場面冷場或者是尷尬,于是也算是其樂融融的吃完了這一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