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節
魏徵很快就進宮了。 李世民的臉色有些陰沉,但魏徵面色卻依然如常,顯然已經知道皇帝召他來是為了什么。 “陛下!” 李世民沉聲道:“魏卿,外間關于封公的傳言可為真?” 魏徵不疾不徐道:“陛下,身為天子豈可將注意力放在流言上?上行下效,您今日若是重視了流言,那日后便會有越來越多的事情偽裝成流言傳入您的耳中?!?/br> 李世民臉一僵:“……魏卿說得是!” “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魏徵道,“陛下有什么事情,大可直接問微臣?!?/br> 李世民剛才還在心中因為他的批評而感到煩躁,覺得這人有時沒完沒了也是挺討人嫌的。但此刻,他聽了這句話之后愣了一下,面色變得肅然起來,神情也認真了起來: “魏卿此話頗有道理,朕會好好想一想。不過,今日召你前來卻有其他事,望魏卿能夠為我解惑?!蔽横缂热绱苏f,李世民便直接開口問了,“前幾年,封德彝可是與我大哥來往密切?” 魏徵嘆口氣,頷首道:“微臣的確在東宮見過封公?!?/br> 李世民氣得一拍案幾:“你卻為何不與朕說?!” “陛下,您已經坐上了這至高無上的位置,而封公代表著朝中一眾老臣。天下人的眼睛都望著您,看您要如何處理與他們之間的關系?!蔽横绺┫率兹?,“微臣并不認為,在那時候揭發封公,能對天下和朝廷產生什么益處?!?/br> 封德彝此人品行不端但善于偽裝,魏徵也鄙薄他兩面下注的行為,但他認為在那時將封德彝拉下馬來,利大于弊。 李世民閉上眼睛,雖然明白他的意思,但終歸有些意難平。 “當日,”他的聲音有些低沉,“父皇真打算立我為太子?” 在這些流言里,有一樁事最讓李世民介意。那就是當時他功高蓋主,名聲威震天下之際,李淵曾經想過要不要改立他為太子。但據說是封德彝極力勸阻了李淵,于是李淵便打消了念頭。 魏徵垂下眼簾:“微臣并未真實聽到太上皇與封德彝的對話,但那段時間,東宮的確向他送出了厚禮?!?/br> “他為什么?”李世民只覺不可思議,他捏緊了拳頭,重重砸向案幾。 那張木制的案幾抖了幾下,上面的茶具飛起又跌落下來,可見帝王之怒。 假如……假如當時封德彝站在自己這邊,那是不是他就能夠順理成章的成為太子,而不用在玄武門前射出那一箭? “微臣也不知封公是如何想的?!蔽横绲?,他抬起頭看向李世民的眼睛,一字一句問,“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陛下?,F在重要的是您要如何應對現在的局面?” 他要如何對待封家? 所有人都在看著。 那陛下是要將封德彝挫骨揚灰還是要將封家削官去爵甚至抄家流放? 李世民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頹然,顯然還沉浸在巨大情緒的沖擊中。 魏徵見狀,想了一下,溫聲道:“陛下無需再拘泥于往事,而應該向前看。封公陰持兩端,只能證明他自己品德有虧。而您今日在此,則證明了您才是將讓大唐變得輝煌的天選之主。 “既如此,何必因為那些短視小人而感到難過呢?” 李世民長長舒出一口氣,情緒依然低沉,但顯然理智已經回來了: “朕知曉了。 “魏卿放心,朕不會沖動行事的?!?/br> 當魏徵走出皇宮回到自己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戌時。 貼身老仆提了一盞燈在門口等他,恭謹道:“阿郎,王郎君正在茶室等您?!?/br> 魏徵的身形怔了一下,隨即接過燈:“知道了,我現在就去?!?/br> 他提著燈朝著茶室而去。魏府也是李世民即位后所贈,挺大的,但是裝修簡樸,連個正兒八經的正堂都沒有,人也不多,一到晚上非常安靜。 到了茶室,便看到王珪跪坐在矮榻上,認真的研磨著茶餅。 “你怎么晚上來了?”魏徵將燈放于桌上。 王珪淡笑道:“知道你被陛下召入宮中,便想來等一下消息?!?/br> 魏徵接過他遞來的茶,眼睛似乎被熱氣氤氳得有些不真實:“陛下的確震怒無比,不過應該被我勸下了?!?/br> 王珪點點頭,一嘆:“其實我很能理解陛下的心情,可惜現在的確不宜再生事端?!?/br> 封德彝已死,除非太上皇愿意站出來,否則此事死無對證。但李淵顯然不會。 魏徵頷首:“然也?!?/br> 王珪飲了那杯茶,看著他的面容,忽然笑起來:“天下人誰能知道,竟然是素來耿直忠正的魏左丞將這個消息傳揚出去的呢?” 所有人都在追尋這個流言的源頭,尤其是封家人,但任他們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會是魏徵著人傳出去的。當然,王珪其實也有份參與。 魏徵苦笑:“逝者已矣,此事的確違背我一向做事的原則?!?/br> 王珪輕哼一聲:“我倒覺得你這次做得挺對的?!?/br> 他重重放下杯子,顯然是有些生氣的:“僅僅因為在朝堂上政見不合,吵了幾句,封家人就以如此卑劣的手段來對待朝臣!怎么,是覺得他們封家權勢滔天,甚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諫官都不允許有不同意見嗎?” 王珪自己就是諫議大夫,自然對此很是憤怒。 哪個諫官在朝上不和人吵架?吵起架的時候嘴巴毒的人也多得是,怕惹事那就不會來當諫官!在他看來,徐清麥懟封德彝的那幾句雖然有些刺耳,但完全稱不上是惡毒。這就是一個政見不合的正常的辯論,不過是封德彝自己小肚雞腸罷了。 若是此時封家人的卑劣手段得逞了,那豈不是日后諫官得要人人自危了? 所以,在魏徵找到他的時候,王珪二話不說的就答應了。他們都是昔日東宮舊人,對封德彝和李建成之間的事兒熟悉得很。 魏徵給他斟茶,悠悠道:“還是叔玠懂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位愿意廣開言路的明主,朝堂一掃往日阿諛風氣,豈能讓封家人因為一己私怨來破壞它?” 這也是他思索了兩個晚上,毅然決定要將封德彝之事捅出來的原因。 魏徵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看到大唐成就太平盛世,在朝著這個前進的道路上,他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來破壞它。 兩人對目前的事情走勢都挺滿意的,聊了幾句也放松下來。 王珪好奇問:“那周十三郎與徐四娘,你就如此看重?” 他心里暗自覺得,假使這幢事情的主角換了另外的人,自己的這位老友恐怕并不會像現在這樣上心。 “待你接觸過你就知道,”魏徵的嘴角變得柔和了一些,“他們是能給大唐帶來新東西的人?!?/br> 而這樣的人,不應該被毀在一些卑劣的手段之下。 王珪點了點頭:“能得到你這樣的評價,想必的確是很出色?!?/br> 他很期待日后能與這對夫妻在朝堂上多多相處。 魏徵與王珪的密會無人知曉,所有的人關注的都是封德彝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雖然玄武門事變清洗掉了一批人,但還是有很多當時經常出入太極宮以及依附于隱太子的人依然還活躍在長安的政治舞臺上。他們對封德彝雙面下注的事情早有耳聞甚至親眼目睹,只不過之前封家勢大,沒必要站出來鬧個你死我活罷了。 但現在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那說一說也是可以的。 于是,越來越多的細節在各種宴會以及交頭接耳中被隱秘的傳播開來,大家對封德彝陰持兩端一事也從之前的懷疑變成了篤定。 事情的聚焦點就變成了,封家人到底會受到什么懲罰? 似乎是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 先是有諫官在朝會上痛斥封家人傳播謠言,誣陷朝廷命官,破壞如今的諫議國策;然后又有不少的人將封德彝生前的一些事情挑了出來。比如他在隋煬帝當政期間,與內飾侍郎虞世基狼狽為jian,敗壞國家根基等等等等…… 而封言道趕到東宮,長跪不起又痛哭流涕一事也被傳得沸沸揚揚。沒人知道李世民和他聊了些什么,但據說封言道出宮之時,形容異常狼狽。 過了幾日,朝會上終于傳下了陛下的敕令,也是經由尚書、中書、門下以及御史臺等等共同討論得出的對封德彝的處置——他被追封的司空之職被剝奪了,謚號則由原本的“明”改成了“繆”。 名與實爽,曰繆。 這可不是一個好聽的字眼。 密國公的爵位雖然沒有收回,但是往下削三級,由國公變成了縣侯,且收回了所有的食邑,相當于現在就只剩下了一個名頭。 “聽說,當今的密國公,哦不,密縣侯在接到旨意之后就直接暈倒了?!本品恢杏腥诵Φ?。 旁人端著酒杯笑道:“哎喲,那可別又賴在徐太醫身上?!?/br> 這話引起一片哄堂大笑。 比起那個遙遠的密國公,長安城中的人肯定還是對徐太醫更熟悉一些,也更有好感一些。之前那個傳言出來的時候,幾乎大半個長安城的民眾都是站在徐清麥這一邊。 宋國公府。 蕭瑀之子好奇地問自己阿耶:“那封言道往后該何去何從?” “我若是他,便帶了家人回老家!”蕭瑀哼聲道,“難不成還有臉待在這長安城嗎?” 生性耿直的他完全沒想到還有封德彝這種cao作,簡直讓人不齒! “他正在丁憂,起復是不用想了。他若是能沉得住氣,在家守著祖產和爵位,待到了兒孫那一輩,陛下的怒氣淡去,甚至是等到新帝,或許還有些希望?!?/br> 蕭瑀說完后搖搖頭:“只是,看他也不像個能踏踏實實、修身養性來教養兒子的,還不是個聰明的。難咯!” 果然,蕭瑀一語成讖。 在給封德彝做完水陸道場之后又過了一個月,封言道便以回鄉守孝為名,扶了封德彝的棺,帶上家小回去了自己的老家。 從此,威風顯赫的封家在長安城中消失無蹤。 當然,這是后話。 知道封德彝被剝奪了食邑、謚號和爵位等等之后,徐清麥簡直目瞪口呆。 不是,這冥冥之中真的沒有人在幫她嗎?她的運氣怎么就這么好? 前幾天她還在憤憤地給周自衡寫信,表示自己要忍辱負重,要臥薪嘗膽,等到自己有力量之后再來收拾這群惡心人。沒想到,這才睡了幾覺,就有人來替她收拾了,而且還是絕無后顧之憂的那種收拾。 到底是哪路神仙在幫她?! 薛嫂子在一旁笑道:“娘子平時行善積德,這種時候自然就會有人看不過去?!?/br> 徐清麥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這就叫做是攢人品?!?/br> 這時候,阿軟愁容滿面的進來,徐清麥和薛嫂子都覺得有些奇怪。阿軟這孩子平時心大,從來都是樂天派,笑呵呵的,什么時候見過她這樣的表情? 周天涯跑過去抱住阿軟的腿,她和阿軟最親昵,阿軟是從小陪她最多的人。 阿軟將她抱起來,還有些強顏歡笑。 “你這是怎么了?”徐清麥問道,然后開玩笑,“馬上就要開學了,莫非是不想去上學?” 阿軟搖了搖頭,她向來不愿意思考那些太過復雜的東西,索性便詢問自己最信任的娘子和薛嫂子:“是這樣的,我在考試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小娘子……” 她將自己與郭敏君認識的過程向兩人講述了一遍,然后道:“那日放榜,我和她約好昨日去西市買一些上學要用到的東西,但昨日我在西市等她許久,卻沒有等到她?!?/br> 原本阿軟覺得只是郭敏君忘記了或者是家中臨時有事,所以她也沒放在心上,買了東西就回來了。但晚上睡覺前忽然想到,卻越想越覺得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