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他難免在心中腦補了一番當地豪強驅趕普通百姓的戲碼,神色都變得有些凝重起來。 “要換成磚瓦的!”誰想老王頭語氣輕松,并且開始興奮起來,“咱們這位新來的小李縣令,可是做了件大好事了!” 小李縣令? 魏徵反應過來,是李孝恭的兒子李崇義。 老王頭豈能錯過向外地人講述本地八卦尤其還是正面八卦的絕好機會?他手指向碼頭不遠處:“您看到那邊的磚窯了嗎?那就是小李縣令建起來的,燒磚燒瓦的師傅也是他找來的。當時要建這個磚窯的時候,很多人還不愿意來做工呢,現在可都后悔了!” “您說,這有磚瓦房住,誰愿意住竹屋???現在縣城里頭,很多也都在改建呢。不過眼下夏收,大部分都停下來了,還是收稻子比較要緊?!?/br> 他將李崇義建磚窯的事情細細說來,聽得魏徵很入神。 他沒想到李崇義這個年輕的宗室子弟居然當起縣令還像模像樣,而且是真的切實的為當地做了好事。這可比現在長安城中那些只知道斗雞走狗的紈绔子弟們要強多了! “李縣令也經常過來這邊監工,還有周錄事。據說一開始還是周錄事建議他建磚窯的呢?!?/br> 魏徵:“……周錄事?發明江東犁的那位周錄事?” 怎么哪兒哪兒都有他? “是,潤州屯的周錄事?!崩贤躅^欣喜的一拍大腿,“原來客人也認識周錄事??!” 魏徵不動聲色的問:“他在本地很有名聲?” “不瞞您說,別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我們東山渡這塊,那可都是極敬重周錄事與徐娘子的!”老王頭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的情緒發自內心,“要不是他倆在這邊建了作坊,很多人賺了些銀錢,就算是能以工換磚那也是翻新不起房子的?!?/br> 就算磚不要錢,人工要的吧?其他材料要的吧?別人來幫忙不說給工錢,總得要包飯吧?這些可都是錢! 東山渡這邊現在翻新房子的人比縣城里面還多,就是因為很多人前兩個月給周家的莊子和作坊里做工,賺到了一些閑錢。 于是,魏徵又從老王頭嘴里聽了一個故事。由此,他知道了這位周錄事的夫人是神醫,他與李崇義是好友,他很會做飯,據說現在城中流行的鐵鍋炒菜就是從他家傳出來的…… 他不得不打斷老王頭,不然再聊下去就沒完了。: “說到江東犁,老人家可用過?” “還沒呢,這東西出來得太晚了,那會兒大家都插好秧了?!崩贤躅^有些意猶未盡,但馬上又高興起來,“不過,我大兒已經找好了木匠,準備收割完稻子就去做,后續翻地要用的?!?/br> “果真有那么好使?” “好使!我大兒還特意去借了別人家的使,的確是好使。要是下次春耕換成江東犁,那我們家就有多余的人再去開點荒了。誰也不會嫌棄糧食多,您說是不是?”老王頭喜滋滋的,好像明年自家就能多出幾畝地來,“要不我說還是讀書人的腦子活呢,就像周錄事說的,這種田都是需要動腦子的……” 老王頭絮絮叨叨,和他聊起甲字屯:“現在甲字屯那一塊,好多人去看,那邊的水稻的確是長得好,而且周錄事也隨他們去看,還開了幾次課?!?/br> 魏徵:“開課?” “哎,就是那個什么什么,講學!”老王頭努力半天終于記起了這個詞,“周錄事和徐娘子,都在東山渡這邊做了兩三次講學了,每次這里都是人山人海,十里八鄉的人都過來了?!?/br> 他的眼神陷入到了回憶里,嘴角浮現起笑容,顯然那幾次講學都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講的東西我們都聽得懂,周錄事講怎么種稻子,徐娘子講要怎么更好的防止生病……”老王頭的臉上又浮現起惆悵之色,“誰知道,原來那蠱脹之癥竟然是由小小的釘螺引起來的呢?當年,我一個弟弟就是因著這個走的……” “好了,不講這些傷心事了……” 在老王頭的嘴里,那幾天東山渡人來人往,堪比江寧縣的草市。不僅僅是東山渡上的居民,還有大戶田莊里的佃戶,甚至連剛從渡船上走下來的行商們也都會停下腳步,站在人群的外圍聽一聽。 就連鎮上的狗都停止了吠叫。 魏徵聽得悠然神往,還有一點點震撼。 向平民講學,有教無類,這樣的盛景已經許多年許多年沒有出現過了,再往上,甚至可以追溯到千年前,百家諸子們游走于各個諸侯國之間的盛況。 這也讓他對周十三郎,現在還要加上他的夫人徐四娘,更加感興趣了。 這兩位是真正的大仁大善,還是只是沽名釣譽? 這個時候,太陽終于不再在頭頂高高的掛著了,正午已過,在家里以及陰涼地方待著的人們也開始陸陸續續的出來干活。碼頭這一塊一下子就變得熱鬧了起來。 魏徵問過老王頭甲字屯的方位之后,便悄然離開,不再打擾他做生意。 他看到了人們三三兩兩的拿著鐮刀開始在太陽底下割著稻子,時不時站起身來擦把汗,雖然辛苦但是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吹搅舜a頭一側的磚窯,有人推著板車,和駐守的士兵嬉笑打著招呼,將燒好的磚搬到自己的板車上。 還有碼頭上多起來的腳夫、力士,從酒肆中出來攬客的小二…… 一切都顯得那么的生機勃勃。 因著這一路上見識了太多官場上的爾虞我詐、誣告與反誣告,魏徵這段時間的心情屬實有些沉重,但眼前的這一切卻讓他又變得輕松愉悅起來。 “走,我們去甲字屯!” 甲字屯里正處于一片喜氣洋洋。 幾乎整個江寧縣甚至整個江南之地都在夏收,他們自然也不例外。不過,他們又稍微特殊一點,分了先后——參加了浸種小組的稻田,因為插秧時間就比其他人要慢了差不多一旬,所以前幾天他們所有的人都在給其他人家干活,而現在,他們的稻子也到了快收割的時候了。 投桃報李,之前一批已經收好了稻子的人也來幫忙。 有屯戶用手捻了捻他們的稻穗,羨慕極了:“果然,你們的稻子就是更好?!?/br> 不僅顆粒大,而且更飽滿。 林十五抬起頭來,看了看眼前的稻田,金黃色的稻穗沉甸甸的,壓彎了水稻,風一吹甚至可以掀起一陣陣泛著金光的稻浪,一直綿延到了遠處的山腳下。 今年大豐收了! 他的心里涌起一陣陣的喜悅,甚至讓眼眶都變得熱熱的。再回想起自從答應加入浸種小組后,自己身上背負著的巨大壓力,還有中間發生的種種事情,心中翻騰的情緒就更激動了,壓都壓不下去。 旁人問他:“你怎么了?” 林十五彎下腰,粗魯的用露出來的胳膊擦了一下眼睛:“沒什么,剛被葉子刺了一下眼睛?!?/br> “想哭就哭唄!”那人哈哈笑起來,毫不給情面的戳穿了他的謊言。 林十五惱羞成怒,剛想要懟回去,就聽到那人說:“別說你,看到這些稻子,我都想哭了。好些年沒看到這樣豐收的場面了?!?/br> 林十五糾正:“以前也肯定沒有今年收得多!” “是,是?!蹦侨藦澫卵?,唰唰唰的用鐮刀割過去,稻子就倒下了一排,嘟嘟囔囔,“早知道當時我也加入你們這個浸種小組了。明年我一定加入!” 這樣的言論林十五從春巡回來之后就經常聽到。 他道:“不,我覺得明年應該沒有浸種小組了?!?/br> 那人大驚,直起腰來:“十五,你是不是從周錄事那里聽到了什么?明年沒有了?怎么會呢?大家都覺得這個法子好……” 林十五露出惡作劇的笑容:“因為明年大家肯定都會這么做,那自然就沒有什么小組了!” 那人才知道自己被戲耍了:“好你個林十五!” 林十五報了剛剛的仇,哈哈大笑起來,旁邊的人也都笑了起來,空氣里洋溢著快活的氣氛。林十五看向不遠處的田埂,站著的人是周自衡和楊思魯,忽然覺得剛才還酸楚疲倦的胳膊忽然又有力氣了。 “大家加緊速度,趕在明天把重量都給稱了!” 他雖然年紀小,但是因為一直跟在周自衡身邊做了很多事情,在屯子里的威信已經逐漸不下于屯正丁老三。他振臂一呼,旁邊聽到了的人都紛紛響應。 “好嘞!” “沒問題,看我們的!” 周自衡站在田埂上,含笑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只覺得自己穿越后這四五個月的付出是有收獲的,心中極有成就感。 楊思魯:“明天就有結果了?!?/br> 周自衡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結果?” 楊思魯奇怪的瞥他一眼:“自然是到底收成幾何,錄事,您不會忘記之前和屯戶們打過賭了吧?要是每畝收了三石,那以后他們在種地上就都聽您的?!?/br> “這個??!”周自衡真忘了,他一攤手,“主要是他們現在也挺聽我的啊?!?/br> 從春巡回來后,屯戶們就基本上都聽他的了。在農事上想要有權威很簡單,要不就能解決實際的問題,要不就讓人看到成果。正巧,他兩項都占了。 楊思魯:“那倒是……不過等著出結果的人還是很多的,掌固們都在猜呢?!?/br> 周自衡捏了捏手邊的稻子,然后又眺望了一下遠處,篤定的道:“三石肯定是有的?!?/br> 楊思魯剛想回答,卻聽到從兩人身后傳來一位中年文士的聲音:“三石?據在下所知,江南的畝產不過是兩石,還是綜合了上等田得出來的數字?!?/br> 兩人回望過去,看到一位身著青衫,雖然其貌不揚但是氣度不凡的中年文士站在身后。 周自衡拱手道:“您是?” 這文士自然是剛到甲字屯不久的魏徵。 “在下姓魏,幽州人士?!彼牡?,“游歷至此,聽聞了江東犁與甲字屯一事,特地前來一觀?!?/br> 周自衡不疑有他,自從春巡回來后,附近大大小小的士人和農戶們就經常過來取經,畢竟門第再高,官做得再大,在這個時代也必須要關心自家的田地收成。 土地和糧食是根本。 他見這姓魏的文士眼神清明,心中生出了幾分好感,便道:“兩石的確是這邊普遍的水平。而且,如果是說普通老百姓的話,他們手中往往以中等和下等田居多,所以可能還達不到兩石,差不多在一石五左右?!?/br> 一個低得可憐的數字。 魏徵問:“那周錄事就這么確信,這片屯田可以有三石?是不是今年因風調雨順,所以才湊巧的達到了三石?” 周自衡驚訝:“您認得我?” 魏徵含笑道:“我自從東山渡下船后,就聽聞了許多關于周錄事的故事。剛才又聽到了兩位的談話所以才確定,所以才貿然打擾,還請不要見怪?!?/br> “無妨?!敝茏院庠缰雷约旱拿纸洺3霈F在酒坊食肆還有街頭巷尾的八卦里,也只能失笑搖頭。 他指了指眼前的那一片農田,回答他的問題:“先生從北邊來,可知道這邊最原始的耕作方法?” 魏徵知道一點:“火耕水耨之法?!?/br> 用火將田里的雜物草木燒掉,然后在田里灌水,將稻種灑下就好。 “然也。幾百年前,或許還是刀耕火種,可見種田的技術和方法是在不斷進步的?!敝茏院飧锌?,“在刀耕火種時,畝產可能還達不到一石,后來,演變成為了火耕水耨,然后慢慢的又知道了育秧以及移栽可以讓水稻長得更好。漸漸的,才有了現在的一石五??梢姼冗M的技術自然也帶來了更好的收成?!?/br> 魏徵:“周錄事覺得自己的方法就是更先進的技術?!?/br> “我不敢妄言,只能讓結果來驗證?!敝茏院庑Φ?,“不過,種田的確也是一門學問!” 魏徵頷首:“《氾勝之書》與《齊民要術》便是此中翹楚?!?/br> “正是!”周自衡對魏徵的好感又多了一點,能知道這兩本農書的文士,在這個時代定然是博覽群書的。 魏徵:“周錄事也看過這等農書?” 周自衡點點頭:“在下于潤州屯任職,自然要熟讀農書?!彼氲窖巯潞芏嗍孔鍟X得農書登不上大雅之堂,于是又忍不住補充了一句,“農書是農人們智慧的結晶,是對天下農事的總結,很多時候的確具有指導性意義?!?/br> 指導性意義……魏徵在心中咀嚼這個詞。 他又道:“周錄事于水稻種植似乎頗有經驗,魏某在江南剛購置了一個小莊子,打算日后種水稻,所以今日才特地尋來,不知可否向錄事討教一二?” 他想看看周自衡是不是真的有真才實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