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徐清麥隔著車簾,和她揮了揮手道別。 雖然舍不得,但也就一個月而已,不至于出現依依惜別,一步一回頭的場面。 一行人就這樣出了城。 他們要先去燕子磯,然后在燕子磯那邊乘坐大船沿著長江順流而下,一直東去丹徒,從丹徒再去丹陽、金壇、句容等地,由遠及近,繞一個大圈再到江寧縣。 徐清麥之前到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東山渡,因此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一直撩開車窗的簾子往外看。她本來以為這樣還算是愜意的感覺應該會持續得久一些,但剛出了城門沒多久,她就受不了了。 這馬車也太震了!再震下去她覺得整個人得被顛成兩半。 “我要騎馬!”徐清麥喊道。 因為不會騎馬而同樣被分配坐車的林十五用艷羨的眼神看向她。 他也不想要坐車! 想了會兒,林十五挪到了趕車的薛大身邊,坐在了車轅上,迎著風,這才感覺好受了些。 騎馬其實也顛,但比坐在車里還是好多了。徐清麥的騎術是當時內蒙的牧民教的,還算是像模像樣,熟悉了一會兒后就找到了感覺。 周自衡勒緊馬繩控制速度,和她齊頭并進:“習慣了就好了。不過你最好是循序漸進,今天別騎太久,不然明天容易腰酸?!?/br> 楊思魯在一旁笑道:“等上了船之后,會比騎馬要舒適很多?!?/br> 燕子磯挨著石頭城,從江寧縣若是騎快馬過去大約只需要一個半個時辰,但為了照顧徐清麥和齊武的速度,他們騎了兩個半時辰才到,正好在快要入夜的時候到了石頭城附近的傳驛。 一行人已經餓得饑腸轆轆。 驛丞在周自衡出示了潤州屯的公函之后,恭敬的將幾人迎了進去。 大唐繼承了了前隋的驛道,以長安和洛陽為中心,驛道向四周擴散輻射,一般三十里設一驛,若是人煙稀少的地方還有可能百里才設一驛。 這種朝廷開設的驛站主要有兩個功能,招待來往的官員歇腳,提供食宿且提供交通工具,另外就是傳送各種公文,所以也被稱為傳驛。如燕子磯這樣位于渡口的傳驛,不僅要提供馬匹而且還需提供船只,兼具陸驛和水驛的功能。 周自衡知道如果隨行人員太多,除了自己和徐清麥、楊思魯之外,其他人不能進入到驛舍中住宿,只能去附近的村舍和客棧住。不過燕子磯這位驛丞顯然是位很好說話的人,他笑瞇瞇的道: “今日驛舍中還有幾間空房,只是需要幾位擠一擠,不知可否?” 薛大三人自然可以,驛站的規格比起尋??蜅?梢枚嗔?。 徐清麥一路走進來,好奇的打量著這古代的驛站。它的屋宇很寬敞,而且應該是新修葺過,圍以高墻,墻陰處種有桑樹。進門后還可看到叢竹高柳,很是清幽。驛舍分主次,以周自衡這樣的品級能住次第的單間,而齊武等人只能住雜役人員的通鋪,不過各處的房間都打掃得挺干凈。 只是……徐清麥看著房中那張只有一米五的床陷入到了深思中。 她自然和周自衡一間房,楊思魯自己一間。 周自衡眼中閃過一抹笑意:“我去和楊思魯擠一下?!?/br> “不用?!毙烨妍溳p咳一聲,“咱們對外以夫妻相稱,你跑過去問他他說不定心中還會揣測我和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br> 周自衡看了看地臺,很貼心的道:“那我讓驛丞多送一套鋪蓋來,我睡那兒好了?!?/br> 徐清麥猶豫了一下,然后點點頭。 傳驛中提供膳食,可以自己去饗亭用飯,也可以讓驛夫將飯菜送到房間來。 他們選擇了去饗亭用飯,正好也可以看一看周圍的環境,若是能遇到從別處來的官吏,還可以打探一下消息,互通有無。 饗亭里用飯的人不多,周自衡徐清麥和楊思魯坐了一桌,薛大林十五和齊武很自覺的去了雜役用飯的區域。周自衡并沒有阻止,他雖然不介意大家坐在一起吃,還覺得更熱鬧,但落在別人眼中卻會覺得他有失體統、御下不嚴。 但是,雖不坐在一起,食物卻是可以分享的。 周自衡讓楊思魯將自己帶過來的筍丁菌菇豬rou醬送過去。 今日時辰已晚,饗亭中能提供的膳食已經不多了,無非就是湯餅和烤餅,還有餛飩幾樣。而無論是湯餅還是餛飩,放一勺rou醬進去都能讓原本的六十分瞬間提升到八十分。 這可是周自衡親自下廚熬好的rou醬!知道自己要在外待一個月后,當天他就在廚房里忙活著了。這rou醬就是忙碌成果之一,用新鮮的小筍和曬干的蘑菇加上剁得細細的豬rou臊子一起加了香料來熬的,最后再用油封住,非常的香,既可以拌面也可以抹在各種餅上,屬于居家出行必備之良物。 小壇子一打開的時候,半間饗亭里都能聞到那股香味。 徐清麥先喝了一口原味的面湯暖和了一下身子后就迫不及待的挖了一勺放到湯餅中,呲溜了一大口。 “面條果然還是得要加點rou醬才有味道啊?!彼锌?。 什么陽春面,她是一點也吃不了。 周自衡也餓了,一口氣吃了大半碗,才停下來,略帶些遺憾:“如果有辣椒就好了?!?/br> 他在現代是極愛吃辣的。 楊思魯好奇的問:“何為辣椒?” 周自衡:“……我在書上看到海外有一種佐料,味道和蜀地的茱萸花椒類似,只是更辛辣,果rou也更厚,稱為辣椒,可做多種菜肴?!?/br> 楊思魯看向他的眼神帶著一絲欽佩:“周錄事懂得可真多?!?/br> 徐清麥笑瞇瞇的聽著他胡編。 這時候,旁邊桌上坐著的一位驛舍客人湊了過來,有些不好意思的問:“冒昧打擾一下,請問,你們這醬料是找驛丞要的嗎?” 原來他坐在隔壁桌,聞到了這邊醬料的香味,以為是饗亭提供的食物,但看來看去,卻沒有找到一樣的東西。 周自衡和其余兩人對看一眼,熱情的開口:“這醬料是自家帶的,用今年春天新鮮挖出來的小筍、蘑菇和豚rou熬成,兄臺可要嘗一嘗?放在湯餅里面可香了?!?/br> 那客人本來聽說是自家帶的有些不好意思,剛想要婉拒,但又被周自衡后面的話給吸引住了,忍不住暗暗咽了下口水,也不記得拒絕的話了。等到他反應過來時,周自衡已經自報家門了: “在下潤州屯錄事周純周自衡,請問兄臺在何處任職?” 那人不由自主的坐了下來:“在下乃工部主事任平?!?/br> 周自衡和楊思魯連忙起身見禮,工部主事是從八品,比周自衡高一個品級,徐清麥懵懵懂懂的跟著站起來。任平連忙道:“大家都出門在外,何需這些虛禮?” 見他不是愛擺官威擺架子的人,周自衡的熱情也真誠了幾分,勢必要讓任平也嘗嘗自家的rou醬,于是任平就這樣順其自然的轉移了位置,和他們一起吃起飯來。 對此,徐清麥很平靜,表示見怪不怪。 最后,他們還喝了點酒,趁著酒興正濃,周自衡打聽了一下長安與洛陽近日發生的新鮮事。 “長安和洛陽,每日都有無數的新鮮事……”任平略帶醉意,側頭看了一下四周,見已經沒有其他人了,便偷偷的道:“在我出來之前,長安城中最大的事情莫過于秦王府的右一府統軍尉遲敬德,被下了詔獄!” 徐清麥的耳朵豎了起來。 尉遲敬德,她知道呀,和秦瓊一起并列門神,原來他還有過這一遭? 周自衡握著酒杯的手一頓,知道這肯定又是奪位風波中的某一出,看來這節奏是越來越緊迫了。 “嗐,反正這消息現在已經滿天飛了,今天這樣,明天那樣,估計過兩天,整個江南也就都知道了?!比纹酱蛄藗€酒嗝,不以為意的揮揮手,“不過,這和咱們這些人也沒什么關系……該干的活兒還是得干,該出來還是得出來……” 看得出來,他對這次出差頗有怨言。 周自衡心中一動,問道:“不知任兄可知道禮部侍郎周家現在如何了?” 任平一驚,瞇眼看他:“周家?莫非周賢弟是……” 周自衡淡淡一笑:“的確有親,不過關系疏遠,正好遇到任兄,就想要問一問罷了?!?/br> 從他上次送王婆子并寫了一封信回去之后,周家沒有任何消息傳遞過來,周自衡都怕他們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摻和進什么不該摻和的事里面去,給自己惹禍上身。 任平欲言又止。 周自衡:“任兄但說無妨?!?/br> 任平道:“我出來的時候,聽說周家的一位女兒和齊王府長史的兒子定下了親事。周賢弟原來不知情么?” 看來真的只是遠親了。 任平心中一松,多說了一句:“也太過心急了些?!?/br> 話說出口,他才覺得有些不對,尷尬的對著周自衡笑了笑。 周自衡:“任兄說得對!的確是太過心急了些!” 他心中惱怒無比。以周家的地位,只需要袖手旁觀就足以安穩的度過這次政權的交替,但偏偏他們要湊上去!而且還選錯了人!就連任平這樣的旁觀者都知道,周家心急了些! “一群蠢豬!” 回到房間后,周自衡還在罵。 徐清麥安慰他:“別生氣,只是定親而已,未必會攪和進去。再說了,這邊不興誅三族誅九族,咱們離得遠,應該也不會被連坐?!?/br> 被家族放棄,此刻倒成為了保命符。 周自衡將心中郁氣長長呼出:“希望能在事變之前,多積攢些功勞吧?!?/br> …… 此時的長安。 宵禁時間一到,道路上再無人影,尤其是皇城一帶,只有一隊一隊的禁軍在路上巡邏。但周圍的宮殿之內,卻是燈火通明。 太極宮的東面,便是太子李建成所住的東宮,太極宮的西面則是掖庭,掖庭再往西,則是皇帝李淵為了表彰李世民打下洛陽而特意為他興建的弘義宮,也就是事實上的秦王府。 弘義宮的客室里,牛油膏燭點亮了這一方天地,卻又將錦緞所制成的帷幕投下重重暗影,壓抑的氛圍在室內流淌。 “如何?” 太醫從室內走出,秦王李世民迎了上去。 如今的他,28歲的年紀,既擁有少年人的意氣與銳利,多年的征戰統帥又讓沉淀下了青年的沉穩與精干。這兩種氣質糅合在一起,讓他看上去卓爾不凡。 跟在他后面的是秦王府的左一馬軍總管程知節以及戴著氈帽的長孫無忌。 太醫嘆口氣:“沒多大問題,就是需要好好的休養一段時間?!?/br> 李世民捏緊了拳頭。 程知節更大大咧咧,聞言義憤填膺:“尉遲這么大個黑臉漢子,咱們接出來的時候竟然瘦脫相了,想必在牢中沒少受酷刑折磨!齊王當日比試馬槊輸給了他,定是心懷怨恨,私信報復!” 若是放在之前,李世民必定會斥責他,并道三弟不是這樣的人。但現在,他卻只是默默的聽著,眼中閃過一絲幽暗的火光。 自他從洛陽回來后,一切都變了。 他手中握有的權柄,尚書令、中書令、十二衛大將軍……都在一點一點的被東宮架空,成為了一個虛職。天策上將,位列王公之上,也成為了一句虛言。 這也就罷了,他可以回他的洛陽,天策府還在那兒等著他,他可以在自己的領地里逍遙自在。他的父皇曾經也想讓他回去,劃山而治,但最后卻又在東宮和齊王的勸說下,無疾而終。 洛陽,他也回不去了。 而接下來,是他身邊的人一個一個的被調走,尉遲敬德不過是其中一個罷了。 尉遲敬德一瘸一拐的從室內走出,毅然單膝跪下:“殿下,如今已到危急關頭,還請殿下早日做出決斷!” 程知節和長孫無忌對看一眼,也單膝跪下:“還請殿下早日做出決斷!” 程知節更是忍不住涕流滿面:“殿下,房玄齡被趕走了,杜如晦也被他們調走了,尉遲成了這般模樣。老程我的調令再過不久也要下來了。我是殿下的人,就算是死了我也不會去那勞什子的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