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周自衡扯了扯嘴角,沒否認。 “那個河蝦,好吃吧?”他忽然換了個話題,“給我河蝦的齊嬸子,四十不到,看著就和五六十一樣,是個寡婦。她的丈夫在隋煬帝時期去江都服徭役的時候死了,她的兩個兒子一個生病死了,一個死在了輔公祏的反叛里,家里就只剩下她一個?!?/br> 齊嬸子塞給他河蝦的時候他本來想拒絕的,她年紀大了,這樣的東西恐怕也是很艱難才獲得,而且自己還舍不得吃。 但齊嬸子怎么說都要塞給他,佝僂著腰,臉上的笑容帶著些夸張,語氣又十分卑微。周自衡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她只是希望自己的這點東西能被“貴人”收下,好讓他更對他們田地里的事情上心點,再上心點。 但實際上,對于真正的“貴人”來說,這點子東西實在不值得一提。 “如果能有江東犁,齊嬸子可以輕省很多?!彼挠牡牡?。 而按照他之前的法子,可能要再等半年到一年。 徐清麥看著他,夸張的搖頭:“所以,拿著勞動人民發明出來的東西想要給自己謀功名,還無視勞動人民的痛苦。嘖嘖嘖,周自衡,你可以??!” 她在調侃他。 狗男人,在后世是要被網友們吊路燈的。 周自衡狼狽之極的清了清嗓子,做了個求饒的手勢讓她嘴下留情,雖然他知道她其實是在替自己消解情緒。 “我的性格里其實就有利己的基因?!敝茏院猹q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自己說了出來,“我之前說服自己的是,不過是遲一季,影響不大?!?/br> 但問題是,捫心自問,他這樣做真的合適嗎? 徐清麥聽到他在提到“基因”的時候,頗有些不屑和冷笑,就知道這肯定是又想到他那對父母了。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又不是圣人,利己每個人都會有。相比之下,你自己能夠意識到這一點已經很好了,無需自責?!?/br> “我不是自責?!敝茏院廪D過頭去看她,眼神認真,“我是害怕。我在想,如果以后再遇到這樣的問題呢?再等半年或者一年,或者兩年?” 徐清麥:……你想得還挺多? 她沒他想那么多,但她向來聰穎,一點就透:“你……是擔心被同化?就像是那些占據了知識卻不肯外傳的世家一樣?” “是!”周自衡點頭,他自認并不是大公無私的圣人,但是,“這個時空的法律和制度并不完善,它對于權力對于私欲是沒有任何限制的,退一步就代表著以后可以退萬步!” 所以他惶恐了,清醒過來之后甚至覺得慶幸。 徐清麥若有所思。 “你說得對?!彼氲搅俗约嚎赡茉谖磥頃媾R的問題,忽然忍不住也給自己斟上了一小杯酒,“也提醒了我?!?/br> 兩個人在月色下默默的喝了幾杯。 周自衡轉頭看她,本想說點什么,沒想到正好看到她在月光下的側顏,鼻梁纖秀挺拔,不經意垂下的幾綹烏發在親吻她如花瓣一般的嘴唇,他一時之間竟忘了自己本來要說什么,直到徐清麥不滿的把他喊醒。 “發什么呆?我問你之后打算怎么辦?” 比起他喜歡想,她一貫更注重實際的解決。 周自衡坐直起身,收斂起心中綺思,下巴微微抬起,又變成了徐清麥熟悉的模樣: “我明日就去找屯監……” 不過是一個屯副罷了,為了他推遲江東犁的面世還讓自己背上心魔實在是不值當,周自衡已有盤算。 月色下,兩人的頭湊在一起,喁喁私語。聊了許久,徐清麥這才伸了個懶腰,有點疲倦:“你自己慢慢想吧,我困了,先去睡了?!?/br> 說完,她毫不留戀的起身就往室內走,看得出來是真困了。 周自衡在她后面輕聲嘟囔了一句:“還是這么不解風情……” 不過,他含笑著看她的背影,心中悠然長嘆,這種感覺可真好??! 第二天,周自衡一大早就出發去屯署,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只有徐清麥知道他下定了決心要做一件大事。 而與此同時,一行人騎著馬停在了江寧縣車馬行的門口。 車馬行這一片很大,既有著客棧也有著一些外地客商們的據點。 風塵仆仆的客商翻身下馬,對匆匆跑出來的管事道:“給我準備洗漱和臥具,這一趟跑下來可累死個人。對了,這段時間可有發生什么事情?” 管事一邊吩咐身邊的小二去準備物品,一邊匆匆將近日發生的所有事情都細細稟告,事無巨細。 “對了,之前那位周錄事還來找過您,并且留下了一份禮物?!?/br> 客商停住腳步,有些好奇:“何物?” “一個木盒?!惫苁虏缓妹枋?,索性從內室匆匆取出那個木盒,遞給了客商。 客商落座,打開木盒子,有些疑惑的看著里面的東西,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臉上露出思索的神色,然后語氣急促的對管事道: “周錄事當時是怎么說的?你速速說來,一句話也不許漏!” 第29章 客商名叫康有德,是一位虬髯客,五官高鼻深目,頗有些異域特色。 事實上,只看他的姓氏就知道他應該是出自昭武九姓國中的康國。他們這一支在隋朝時就搬到了長安城附近居住,以經商為生,手中掌握了兩條商路,一條走西域,一條則走蜀地和江東,遠的甚至要去嶺南,生意做得頗大。 康有德負責的是后者。他每年都要來越州一趟,為的是把西域帶過來的好東西賣給這邊的富戶們和世家,再把這邊精美的僅次于蜀錦的絲綢帶到長安、洛陽和西域去,至于其他如蜜姜等特產都只是隨手的搭頭。 這一趟他的任務已經在越州完成,本該直接從越州坐船北上,但康有德有個毛病,那就是嘴饞。 在越州的時候,他就惦記著江寧縣的時鮮。春季的馬蘭頭快要上了,簡單的焯熟再用油拌一拌就好吃,清脆爽口,再等月余,還能吃到新鮮捕撈上來的鰣魚。于是,他讓跟著的人押著貨物先走一步,自己則又回了江寧縣。 現在,他看著自己手中的木盒,按照上面滿滿一頁的使用指南用了手工皂之后,很滿意也很慶幸自己的這個決定。 他恨鐵不成鋼的對管事道:“這并非送我的禮物!周十三郎此人熱情爽朗但彬彬有禮,舉止進度頗有分寸,他若是真登門來給我禮物,豈會既無拜帖也無信件?此為其一……” 給他送手工皂,這聽上去就很不搭。周十三郎這樣的聰明人絕對做不出如此無稽的事情。 這盒子加上里面的使用指南,明顯就是給管事的留樣??! 當然,康有德沒有想到這是周自衡自己要做的生意,以為是他幫朋友的忙。 管事看到盒子里的內容后也明白應該是自己失誤了,把當日在場的小二叫了過來問清楚了情況,知道是小二沒聽清之后氣得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行了,別罵了?!笨涤械赂惺苤约耗樕想y得如此溫潤的時刻,“當務之急是趕緊去拜訪周錄事,看看他到底是何意?” 是不是自己想的這個意思。 管事好奇的問:“很好用?” 康有德忍住了想要伸手去摸一摸自己臉的沖動,點頭:“好用!” …… 知春堂內。 徐清麥正和劉若賢在竹屏風后面聽劉守仁給人看病。 她一直都想要看看現在的大夫們是怎么給人看病的,如果有可能的話偷學一點中醫基礎就更好啦。趁著昨天給胡大割囊腫的事情和知春堂拉近了一點關系,徐清麥決定趁熱打鐵,今天不請自來。 好在,劉守仁并沒有不高興,反而很歡迎。 “你這是脾胃虛弱,食積腹脹,我給你開個藥方,回去吃三天就好了?!?/br> 病人走的時候,徐清麥透過竹屏風看到是位胖胖的中年男人。她發現來這邊看病的,基本沒有窮人,就像是胡大,雖住鎮上,但也是家中有幾百畝良田還養得起仆傭的富戶。 窮人在這里看不起病。 又聽了一兩個,徐清麥明白為什么大家都把劉守仁叫成劉一方了。因為他真的是三板斧,對誰都是“脾胃虛弱”,要不就是“肝火旺盛”…… 在一旁的劉若賢偷偷的觀察著她的神色,便道:“徐娘子,我們不如出去看看藥材吧?” 徐清麥頷首答應。 離開了診堂,劉若賢咬了咬嘴唇:“徐娘子,其實我阿耶……” 徐清麥這才知道她的用意,她笑著搖搖頭:“我明白的。令尊求知若渴,我很佩服?!?/br> 小姑娘聽她這么說,這才漾開了笑臉。 徐清麥饒有興致的在院子里看著藥童曬藥材,有當歸、柴胡、白芷等等。 劉若賢興致勃勃的給她介紹各種藥材的藥性,然后她就發現這徐娘子的確是很不熟悉藥材,并不是謙虛。她好奇的問:“徐娘子,你們的流派不開藥的嗎?” 徐清麥撓了撓頭,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啊。 見她為難,劉若賢有些緊張的揮了揮手:“我并非故意打探,還請徐娘子不要見怪?!?/br> 在這時候,去打探別家的知識,是很冒昧且不受歡迎的。 徐清麥趕緊道:“沒關系,我們這一派其實也開藥,只是不太好解釋,呃,反正會開藥。而且,我們這一派比較特殊,并不在意保密,反倒很希望大家都能來學習相關的知識,所以別緊張?!?/br> 劉若賢瞪大了眼睛,圓溜溜的像小鹿一般,心中震驚無比,還有這么好的流派? 她剛想說什么,卻見到周家的那位仆傭火急火燎的跑了進來,氣喘吁吁的: “娘子,娘子!之前你們說的車馬行那位管事來家里拜訪,還帶了他的主家!” 徐清麥一開始有點懵,沒反應過來,過了幾秒才想起來是什么事情,眼睛發亮:“當真?” “自然是真。他們還在家里等著呢,您趕緊回去吧!” 當然要回! 這可是她的財神爺??! 徐清麥當即就告別劉家人,興沖沖的和隨喜一起回家了。 就在她回去見康有德的時候,周自衡也終于在屯署內等到了每日坐堂都姍姍來遲的屯監趙卓——別說,他今天還來早了半個時辰。 周自衡整理了一下衣冠,便去面見了趙卓,將自己在甲字屯看到了一具改良犁的事情告訴了他。 趙卓聽得一愣一愣的,最后揮了揮手,開心的道:“挺好挺好,那就用嘛。這等小事周錄事就無需上報了,自行決定即可?!?/br> 周自衡:……敢情這是還沒聽懂? 他正色道:“趙屯監,這具曲轅犁可是了不得的家伙??!甚至,事關你我的前途!” 趙卓:“???” 他能說自己其實對種地一竅不通嗎?不過,周十三既然這么說了,他還是很愿意聽一聽的,畢竟,自己是個為人和善的上官。 周自衡只能掰碎了講:“曲轅犁用起來靈活便利,即使是力氣不夠大的婦人也能cao控。在下算了一下,如果用它來犁地,速度會更快,最起碼會比現在所用的直轅犁節省將近三分之一的時間! “而且,原本的犁需要兩頭牛來拉,用曲轅犁可以只用一頭牛!” 他怕趙卓還是沒意識到它的價值,繼續加把勁:“也就是說,屯戶人數不變的情況下,可以用更短的時間來耕作。剩下的時間,他們可以去開荒,開拓出更多的屯田。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