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牙人在對買家介紹,像是看牲畜一樣,會帶著買家看他們的手,會讓他們張嘴來看看牙。 而那些被販賣的人,大多是老人、婦人和少女,連少年都很少見,還有兒童。她們幾乎可以稱得上衣不蔽體,在寒風中顫抖,眼神麻木,偶爾閃過恐懼,乖順的聽從著牙人的吩咐。 徐清麥不忍看,但卻又忍不住想要偏過頭去看,試圖在腦海里記住這種場面,提醒自己不要淪落到如此境地。 周自衡很快就從原身的記憶里翻找出一段歷史:“這些人是輔公祏的叛軍家眷?!?/br> 所以才大部分是老弱婦孺,因為男人早已經在戰爭中授首。 江寧縣,在武德五年之前,還屬于杜伏威的勢力范圍。后來,秦王李世民接連擊敗薛舉、王世充、竇建德等割據一方的群雄,最后打敗徐圓朗,順勢陳兵于江淮邊境。杜伏威是個識時務的人,自覺敵不過李世民所率領的唐軍,索性便歸順于了唐朝,將江南之地獻上。 若是事情止步于此,或許江南在經歷了隋煬帝的大肆征兵和徭役之后還能緩口氣,休養生息。 但偏偏,起初同杜伏威一同起義的“合伙人”輔公祏卻不滿他降唐的這個決定,在武德六年,在丹陽縣稱帝起兵反唐。 江南一帶在獲得了短暫的寧靜之后又陷入到戰事之中。 大唐派了趙郡王李孝恭和嶺南道大使李靖帶兵來剿滅叛軍。李靖不用說,用兵如神的人物,李孝恭同樣是宗室中除了李世民之外可以在戰場上獨當一面的人物。 輔公祏顯然只有雄心而沒有本事,他僅僅堅持了幾個月就兵敗如山倒,放棄丹陽逃走。而李孝恭拜揚州大都督,統攝江淮及嶺南諸州。他的宅邸和哨所就修在距離江寧縣半天距離的石頭城中。 這些在市場上被販賣的奴隸,就是輔公祏兵敗之后,從江南諸地甚至是嶺南搜出來的叛軍眷屬。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李靖和李孝恭念在江南百姓艱難,禁止了唐軍在戰后本應被視為犒勞的搶掠,這才讓整個江寧縣,不,整個江南能夠在短短的兩年時間里又恢復了一些生機。 而后,李孝恭官拜揚州大都督,統領江淮和嶺南一帶,他的宅邸如今就修建在石頭城中,還有哨所環繞。 徐清麥和周自衡在紅旗下出生,紅旗下成長,從來沒有真正感受過“戰爭”這個詞所蘊含的殘酷意味,但現下,戰爭所帶來的結果,所被波及到的人就這樣猝不及防的出現在了他們眼前。 然后給了兩個現代人億點點來自于古代的震撼。 兩人都沉默了許久。 牙人看到兩個穿著體面的俊俏男女站在門口,熱情的過來招呼:“郎君,娘子,可是要來給家里添幾個下人來伺候?” “是要能干活的還是要小童?” 徐清麥和周自衡對望一眼,兩人難得的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周自衡干巴巴的開口:“不用不用……” 兩人沒有再駐足,幾乎是逃一樣的離開了“人市”。 待到冷靜下來,周自衡道:“或許有人買了她們,她們的日子還能更好過一點?!?/br> 徐清麥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有人來買下那些人還是不希望。 “或許吧?!毙烨妍溚瑯永潇o的,干巴巴的,“但不是今天?!?/br> 最起碼絕不是在今天由兩人買下來,然后到周家成為奴婢。 她還需要再適應適應。 過了人市,就進入到了草市的范圍內,但現在時辰未到,街道上的人并不多。 “先帶你吃飯吧?!?/br> 周自衡惦記著徐清麥起來后還滴米未進,先帶她到了城北一家食肆,朝正在忙碌的店家喊道: “店家,上兩份餛飩,再來兩份酥餅?!?/br> 店家笑呵呵的:“好嘞,周錄事請先入座?!?/br> 周自衡低聲向徐清麥介紹:“這家是城中有名的餛飩店,周純以前經常來?!?/br> 但卻從未帶徐四娘來過。 他帶徐清麥入店,找到位置后席地而坐,當然,底下做了地臺,還鋪了蘆葦編成的草席。 店里唯一的幫傭也是店家的女兒在兩人面前放下案幾。 “一定要盡快把桌椅給推廣開?!敝茏院忄止?,“太費勁了?!?/br> 兩人都很不習慣這樣的跪坐姿勢,才坐了沒倆分鐘,徐清麥就悄悄的在襦裙下改為盤腿。 好在,周圍并無士人,她苦中作樂的想,不然,若是被他們看到了兩人坐姿,恐怕這些城中士族們會更瞧不起周十三郎這長安過來的暴發戶一家了。 “周錄事,您和娘子的餛飩和酥餅,請慢用?!?/br> 店家的女兒放下兩人的餐食,行了一禮后離開了。不知怎的,徐清麥老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那么一點點的嫉妒,看向周自衡的眼神更是幽怨。 她秒懂,看著周自衡,似笑非笑:“周錄事果然是風流倜儻啊,四處留情?!?/br> 周純和徐四娘可不也是在長安城的酒肆里認識的嗎? 徐清麥話語里的陰陽怪氣簡直要化為實質了,周自衡膽戰心驚,繼續否認三連:“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徐清麥瞪他一眼,當然知道他不是周純,她只是替徐四娘感到不平和惆悵。 她慢條斯理的吃了口酥餅:“放心吧,你可以有。真論起來,我又不是你的誰。大不了,咱們和離就行了嘛,大唐又不禁止離婚?!?/br> 這話說得淡定,但說完后連自己都覺得似乎有那么一點點酸,恨不得立刻把這話給收回去。 可惜已經晚了。 周自衡多精明的一個人,哪能錯過這樣的機會,幾乎是立刻就面含笑意:“哎喲,我怎么聞到了一股酸味兒?我問問老板是不是今天醋放多了點?!?/br> 他皺起鼻子來嗅了嗅,轉頭做出一副想要喊人的樣子。 徐清麥深吸了口氣,眼神里暗含著危險,一動不動的盯著他。 周自衡忍不住低笑起來,見好就收:“放心,周純和她真沒什么,絕對沒有你想的那樣?!?/br> 只不過是長得好,然后人也和氣,讓店家女兒有些念念不忘,稍微起了那么一點點別樣的心思而已。 徐清麥知道他剛剛是做戲,忍不住哼了一聲,心中暗罵:“狗男人!” 她也知道這個話題不宜再繼續,決定把心思放在送上來的餐食上。 別說,還挺好吃! “鴨油酥燒餅!”她有些驚喜的看著手里拿的酥餅,又有些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 第10章 鴨油酥燒餅! 后世南京城鼎鼎有名的特產美食。 說起來,徐清麥和周自衡都是在南京上的大學,雖然后來都離開了南京,但是對南京的美食依然印象深刻,念念不忘。她每次回母校都要去評事街買一些鴨油酥燒餅,然后再去金陵飯店外帶一只鹽水鴨。 一口燒餅下去,心頭涌上的全是回憶。 也是,江寧縣本就是后世南京地界。 比較起來,這個酥餅的味道更淡一些,可能在于調味料不如后世的豐富,但一口咬下去,酥皮焦脆,一層一層的在嘴巴中化開,留下滿嘴的鴨油和芝麻濃香。 餡料不如后世的甜,但依然稱得上是好吃的。 徐清麥感慨:“沒想到那么早就有了鴨油酥燒餅?!?/br> 周自衡又叫了兩份酥餅,讓店家送到城南周宅,給隨喜和阿軟加餐,笑道:“這邊水域多,周圍農戶多養鴨子,只是還沒有后世那么夸張?!?/br> 后世直接發展到了“沒有一只鴨子可以活著離開南京城”的程度。 那碗餛飩也極為鮮美。 看著很普通,清湯上漂浮著幾點蔥綠,餛飩也包得不算精致,平平無奇。但喝一口湯,夾一個餛飩在嘴里,就能品嘗到細嫩潤滑的鮮味兒。 這種鮮,清淡但卻足以讓人印象深刻,似乎帶著滿滿的春天的氣息。 周自衡感嘆:“這可是原生態的野生長江刀魚餛飩,在咱們那會兒可不那么容易吃到?!?/br> 刀魚直接被吃得快要絕種了,后來長江又禁漁,最稀缺的時候一斤刀魚可以賣到兩三千塊。 徐清麥上輩子沒吃過,但卻也聽過它的鼎鼎大名:“的確是很鮮?!?/br> 她這兩天對“千”字為單位的金錢特別敏感,心里下意識的閃過一個念頭,要是買幾斤刀魚放到系統商城里面去,不知道可不可以換幾顆撲熱息痛? 旁邊的顧客顯然吃得也很滿意,帶著北方口音的話語傳了過來: “這刀魚果然還是春天的時候最好吃,鮮得很,rou也嫩?!?/br> “你有所不知,現在其實已經過了吃春刀最好的時候了,若是咱們提前十天來了,那才是真好,魚骨軟綿,直接化到了魚rou里面?!?/br> 周自衡聽得點點頭,接著他們的話對徐清麥解釋:“現在清明節已過,刀魚會迅速進入生長期,魚骨也會逐漸變硬,便不再有這樣的風味了?!?/br> 兩桌挨得近,旁邊的顧客聽了后眼睛一亮,對著這邊拱手:“就是如此,這位郎君所言極是?!?/br> 周自衡含笑回了一禮:“聞二位口音,似乎是從北方來?” “對,我們去越州販貨,特意來江寧縣吃這刀魚餛飩?!?/br> “郎君果然是會吃的!現在這季節的刀魚餛飩的確是值得特意來一趟的?!?/br> “是極是極?!?/br> 于是,接下來徐清麥就看到周自衡自然而然的那兩位從北方來的客商搭上了話,聊得不亦樂乎——她對于周自衡這種天生的交際能力向來是嘆為觀止的。 她并未插話,一邊吃著鮮美的刀魚餛飩一邊觀察街道上的景象,只覺得這唐朝的街景和自己先前想象的以及在電視劇里面看到的如此不同。 來往的人們看上去遠沒有影視劇里面那么的鮮亮。從四周鄉鎮進來賣貨和買貨的農人們幾乎全部穿著顏色黯淡的灰白的或者是深褐色的麻衣,手上和臉上滿是勞作留下來的痕跡,有一些甚至挺不起腰板。 稍微好一些的,大概是江寧縣城里的人,偶爾能見一些鮮亮些的顏色,赭綠、石青、皂色等等,烏紗幞頭圓領袍多了些,高腰襦裙和間色裙也多了些。 像今日,周自衡穿淺青色圓領袍,是官服的品階色,而她自己穿的緗色間松花襦裙據說是長安城中時興的款式,兩人走在街道上就很惹眼。但一路走過來,并沒有人敢盯著他們兩人看,反而大多都是微微躬身避讓開來。 因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貴人”。 普通百姓看到貴人,避之不及,若是再貴一點,不恭謹一點甚至會給自家惹禍上身。 徐清麥暗暗的呼出一口氣。 這時候,北方客商一句輕語迅速讓她轉過了頭。 那客商小聲對周自衡道:“我聽說,秦王在太子殿下的宴席上吐了血!” 徐清麥只覺得這個劇情似乎有點熟悉,好像在哪個電視劇里面看到過一樣。 周自衡一臉震驚的神色,惟妙惟肖,低聲問那客商:“此事可是真的?秦王殿下真吐血了?東宮那位,他……” 他話沒說出口,但大家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