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殺幾個人
半夢半醒間,蒲早感覺身體騰空,像是被人抬到了什么地方??伤龑嵲诶鄣脜柡?,恍惚了一下,意識又回到了那列晃晃悠悠的火車上。 再醒來時,已經上午十一點。 蒲早睜開眼睛,全身酸痛麻痹,像是真在火車上窩了一夜。 她張開手,活動了下酸麻的手臂,手背蹭過一個毛絨絨的東西。心里忽地一驚,看清是什么后,松了口氣躺回床上。 “你怎么又上來了?”她用手肘搗了下“鬼”的腦袋。 接連經受意外和驚嚇,心理閾值大增,再看到這只“鬼”已經快要習以為常。 “鬼”輕哼了一聲,捉住她的手腕,抬頭看了看她,手放在她腰上,身體往前貼得更緊了點。 蒲早抽出手。 和“鬼”的皮膚甫一接觸時仍有種像是滲入了一個密度比自己大出很多的物質的感覺,半夜折元寶很詭異,刀子傷不了他更奇怪,他蒼白憔悴的模樣也很像鬼,“鬼”也自稱是鬼。依照奧卡姆剃刀理論,他就是鬼。 可是,還有一個不夠有力但很難克服的障礙:蒲早仍然很難相信世上有鬼,也很納悶對靈異事物從來毫無感應的堅定唯物主義者如她為何會突然撞鬼。 真是活見了鬼。 蒲早歪頭看了看“鬼”。 如果鬼就是這副模樣,那也沒什么可怕的。世上比這只鬼可怕的人多了去了。 “你什么時候走?” “鬼”環緊她的腰,咕噥了一句“不走”,俯身就要壓上來。 蒲早及時伸手擋?。骸叭斯硎馔?,男女授受不親?!?/br> “可我是艷鬼,就靠這個維持人形的?!?/br> 蒲早無語地瞪了他一眼??傆X得他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你先出去,我要起床了?!?/br> 換好衣服,洗漱完。蒲早走出臥室,聽到廚房里有動靜。 她走到廚房門口。 掛在門后的圍裙被“鬼”系在了腰上。他微微低頭,正在用不粘鍋煎培根。 “你是不是最近一直在我家偷吃偷喝?” “鬼”回過頭:“再說不做你的份了?!?/br> 蒲早忍不住笑。 “鬼”也彎起嘴角。他頭微微一偏,原本照在他臉側的窗外的亮光閃了下蒲早的眼睛。 “等下再做飯,你先跟我過來下?!逼言缯f完轉身向外走。 今天天氣多云,太陽在云層后面時隱時現,陽光不算明亮。但如果是鬼的話,好像是只要是白天就不能待在外面吧。 蒲早扭開鎖,拉開房門。 跟出來的“鬼”突然疾走向前,用力拽住了她的手臂。 蒲早猛然被拉住,腳踝一震,吃痛叫出了聲。 “對不起?!鄙砗蟮摹肮怼钡吐暤狼?,摟住了她的腰:“別出去?!?/br> “你別害怕,我不是要傷害你,就是想再確認一下?!逼言鐒竦?。 “不行?!?/br> “我站在外面,你就把一根手指伸到外面就可以?!逼言甾D頭看玄關柜旁掛鉤上的遮陽傘:“你把傘拿給我,我先用傘給你遮著,肯定不會讓你有事?!?/br> “不要?!薄肮怼比酝现豢纤墒?。 “膽小鬼?!逼言缁剡^頭:“真害怕???” “鬼”點頭。 “好好,不出去。你先松開我,讓我把門關上?!?/br> “你在家???”院子外面忽然有人說話。 兩人同時看過去。 蒲早住的房子是一棟多層樓房的一樓,帶一個小小的院子。好處不少,但缺點也很明顯,在大門口經過的人如果有心觀看,可以清楚看到院子里面的景象。 “啊,對,我在家,您出去???”蒲早笑著回應,腳向前邁了半步。 “鬼”忙去拉她。 蒲早下意識躲避,腳步踉蹌了一下,在身后緊拽著她不放卻又不敢太用力的“鬼”手忙腳亂,一起被她帶了出去。 兩人同時傻了眼。 “你……現在什么感覺?受得了嗎?快進去!”蒲早小聲嘟囔著往里推他。 “鬼”緊緊握著蒲早的肩膀盯著她,片刻后,他展開手掌:“我沒事?!?/br> 蒲早眼睛睜大,臉上現出懷疑的表情。 “待會兒再跟你說?!彼D身向大門走。 門外站著一位穿著淺藍色針織衫的大姐,看起來五十多歲。 這個點從門前經過,肯定是同小區的住戶、自己的鄰居。 “不好意思,我記不得……”蒲早解釋。 “你好?!薄肮怼弊叩狡言缟砼?。 蒲早剛想瞪他。 大姐問:“警察怎么說?” 蒲早頓了頓,反應過來:“啊,還沒找到人。路邊的監控沒有拍到司機的臉,車牌好像也有些問題。不過還好撞得不是太嚴重,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謝謝您關心?!?/br> “唉?!贝蠼銍@了口氣:“不要總是一個人在家待著?!?/br> “鬼”向前邁了一步。 蒲早下意識拉他。突然后背涼了一下。 她睜大眼睛轉頭看了看“鬼”,又看向對面的大姐。 “您……”蒲早咽了下口水,右手向旁邊伸出:“這位是……” 大姐繼續說:“有時間的話,找朋友聊聊或者出去散散心。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br> ??! “鬼”真的是鬼!只有她能看見的鬼! 鬼此刻正站在大姐面前。 蒲早偷偷扯他的衣擺把他拉開一點,用眼神示意他不要離大姐太近。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您?!逼言绨压碜У缴砗?,擋在他前面,笑著跟大姐道別。 看著大姐的身影從拐角消失。蒲早吸了口氣,轉過身:“我前段時間出了點事,現在記性不太好,有些事想不起來。你活著的時候我們認識嗎?” 鬼看著她沒有說話。 “如果不認識,那你是有遺愿未了,需要找個活人幫你了卻心愿后才……才能去投胎?——都有鬼了,應該也有投胎的事吧?——還是你有什么大仇未報?想讓我幫你報仇?可是這方面的事我完全不懂,需不需要我去幫你找個道士或是和尚?” 她從未經歷過靈異事件,電視劇也看得不多,對與鬼有關的傳說所知甚少,一時只能想到這兩種選項。 鬼認真看著她,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凄然。 “你別這樣,我不是要驅鬼,只是覺得,你一個鬼一直在人間晃也不是個辦法……哎……” 鬼向前一步,伸手抱住了她。 “起來。大白天……大白天的就算別人都看不見你,我這個姿勢看起來也很奇怪啊?!?/br> “在外面站太久,沒力氣了?!惫淼氖直塾志o了緊,聲音悶悶的,嘴唇貼著她的脖子說。 “你不早說,走走,先回屋?!?/br> 冷掉的培根又重新煎了一遍,暗紅色的rou片油滋滋地翹起了邊。 蒲早坐在桌旁看著面前的盤子:“這不會是那種,看著是飯吃完后發現自己吃的是泥巴或香灰的飯吧?” 鬼笑了笑,把筷子分給她,自己夾了根蘆筍送進嘴里。 飯是真的飯,且味道很不錯。蛋煎得恰到好處,咬開后有淡淡的流黃。是蒲早最喜歡吃的那種。 “好吃嗎?”鬼說。 “嗯?!逼言琰c了點頭,看著他的吃相。 挺正常,和活人一樣。 “可能因為我死的時候是全尸,如果腦袋掉了,估計就要端著碗往肚子里倒了?!惫硐袷强闯隽怂南敕?,主動說。 蒲早笑:“不記得是怎么死的了,那還記得自己叫什么嗎?” 鬼搖頭。 “喝過孟婆湯了嗎?” 鬼抬眼看她。 “不對,好像喝過孟婆湯就是要去投胎了?!逼言绨櫫税櫭?。 這人死了之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也沒個準信,怎么說怎么有。 “那你有什么打算?” “殺幾個人?!?/br> 蒲早愣了愣。 一直少言寡語、從見到后表現得可以稱作溫馴的鬼此刻眼中盈滿了憤怒。那憤怒卻不是亟待爆發的烈焰,而是冰冷的。似是他要殺的不是人,只是惱人的蟲豸;他想毀滅的不只是憤怒的對象,而是令他厭煩憎惡著的整個世界。 蒲早眼睛不受控制地眨了幾下。 鬼起身走過來,抓住蒲早坐的椅子的扶手,讓她轉向自己。他蹲在她身前,恢復了之前的神色。 “別害怕,我說說的?!惫砝鹌言绲淖笫?,放在自己臉上。 蒲早看著鬼。 他好年輕啊。 記憶缺失的感覺像失了根的植物,沒著沒落,每一步都踩不到實處。這種迷惑又空虛的怪異感蒲早至今也沒能完全習慣。所幸她還知道自己是誰,查過銀行賬戶后確認暫時生活無虞,再加上醫生告知會慢慢康復,所以努力適應了下來。 如果她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呢? 一個前塵往事皆忘、連自己名字都不曉得的存在也算是存在嗎? 天地間孤零零的一只魂,游蕩在看不到他的人世…… 是因為這樣的巧合,他才會恰好撞進自己家里嗎? 吃過飯,蒲早把廚房收拾了下,去了書房。 沒一會兒,鬼也跟了進去。他把懶人沙發拖到蒲早旁邊坐下,從書架上拿了本書, 蒲早打開電腦瀏覽自己搜集的資料。坐了一會兒,覺得肩膀有點酸,她伸了個懶腰,背碰到靠背,被硌到的痛處讓她想起了昨晚夢里靠著火車廂壁的感覺。 她起身拿起iPad,打開procreate,隨手涂畫起來。 “這是什么花?” 不知道什么時候,鬼把書放在了桌上,挨著她看她畫畫。 “蜀葵?!逼言缃o花朵涂上顏色:“我記得的土名叫一丈紅。你看過那個電視劇嗎?宮斗大戲,清朝的——如果你是這幾年才死的,活著的時候應該聽說過——我第一次聽到里面說‘賜她一丈紅’的時候還納悶一丈紅沒有毒啊?!?/br> 正經事不記得,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卻挺有印象。蒲早皺著眉笑了笑。 角落里成片盛開卻顯得有些孤零零的花朵,被火苗迅速吞噬的黃色紙錢,低矮的墳地上方翻卷起的黑色紙灰,還有屏幕另外一角的火車站。 畫面中沒有人物。 鬼抬頭看了看蒲早,伸手摟住她的腰,指腹不小心貼上了她上衣翻起后腰間裸露的一塊皮膚。 “癢?!逼言缈棺h:“蹭活人氣可以,不帶趁機占便宜的?!?/br> 鬼把她的上衣拉好。兩只手臂同時圈住她的腰,臉靠在她肩上,看著她給畫上色。 蒲早偏頭看看他,幾乎要疑心他頭發下面藏著兩只毛茸茸的耳朵。 一個下午就這么過去了。 精力不濟,天快擦黑的時候,蒲早覺得腦袋有些發暈,窩去床上休息。閉上眼睛,聽著廚房里炊具碰撞發出的聲音,心里泛起一股安逸感。她翻了個身,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再次被夢魘到時,蒲早在心里嘆了口氣。她屏息凝神,試圖像上次一樣借由腳趾的動作讓自己掙脫出來。 被壓迫的感覺輕了很多,只是腦袋一味痛得厲害,像是有尖銳的東西在里面胡亂絞動。 蒲早痛到分不清身體的僵直是因為夢魘還是因為強烈的幻痛導致的動彈不得。 我在這里,其他的鬼就不會再來了。 她忽然想起了這句話。 蒲早努力咬住自己的舌尖,讓麻痹的舌頭盡量靈活一些。 “鬼?!彼淮_定自己有沒有喊出聲音。 腦袋嘈雜地被持續敲打著,腦漿像半固體的稠粥在里面緩緩流淌。 rou體的強烈痛苦讓蒲早產生了自暴自棄的想法。要不,就這樣吧,昏過去算了,死過去算了。 她放任自己緩緩下沉。 忽然,整個人像被拉了一把。世界仍然艱澀無比,悶痛仍然重重壓著胸口??墒?,有一股力量緊緊攫住了她,阻止了她在泥潭中的陷落。 她恍惚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聲音來自很遠的地方。 是mama嗎? 據說人瀕死之際會忍不住呼喚mama,渴望見到mama。 可她連mama都不記得了…… 微涼的物事觸過她的鼻尖,捧住了她的臉。蒲早感覺自己聞到了淡淡的鐵銹味,她掙扎著睜開眼睛。 腦子里微小的火花驀地閃了一下,她失神地看著眼前不太清晰的臉。 近在咫尺的吻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