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直墜入瀑下深潭中。

    脊背驟然被寒水撞得生疼。那潭頗深，他好不容易爬上岸，大口喘著氣，抬眼便看到了一只伸過來的手。

    “方才得罪了?！?/br>
    釣魚翁笑得人畜無害。

    孟微之抬眼看了江南樹，又低下頭看看自己濕透的破爛衣衫，自己站起來。江南樹收回了手，卻往前走了一步，略低下身來，看向孟微之的額前與眼中。

    “賞個臉，隨貧道回去坐坐吧?！苯蠘涞?，“換身衣服？”

    他身上有點奇香，熏得孟微之頭腦發昏。

    “我確實有話想問江道長?！彼硕ㄉ?，“今日可是道長先邀我，若問不到令我滿意的答案，我是不會走的?！?/br>
    *

    此番入凡塵，孟微之與三光宗老天師、通陰眼陳丹遲這一二身側人相交，見過千萬張吳郡百姓的面孔而不認識其中任何一人。說來，未見其人先聞其名的，只有江南樹一個。

    萬仞山上門派林立，修士良多。提起江南樹此人，便有三奇可說——一是此君姿容昳麗，有“飛雪過前堂”之名；二是術法高強詭譎，不問出處；三么，便是市井傳言此人有異癖、好男風，愛久看少年眉眼。如是一人，看著不過二十余歲，卻已是仙家掌門。

    孟微之不太在乎這些，只聽說江南樹和自家老天師斗過法、在吳郡街上被姑娘扔過花。在知道此君是千年魔頭之前，他還在想：真是世風日下，什么人都能開宗立派了。

    現在他想：能有點道心已經很不錯了。

    青玉宗占著萬仞臺之上的山頭，樓閣扶云起，看著要比三光宗的茅舍精巧很多，道場也比三光宗的大。

    孟微之隨著江南樹步入其中，被一眾弟子看得頭皮發麻。他將剛從水里撈出來的素布按在臉上，聽著前頭人的腳步聲，走了不少臺階，總算到了一處湯泉前。

    “請隨意?！苯蠘涮Я颂?。

    孟微之不避諱，把臉上快纏不住的素布一把扯下，當著江南樹的面三下五除二地把衣衫褪去，撐著池邊下了水。

    江南樹在池側跪坐，將手一揮，旁側弟子捧來兩個托盤、擺在池邊。一盤是衣裳，另一盤中擺著幾樣點心，都是吳郡出名的甜糕點。

    孟微之將自己全浸在湯泉中，再冒出頭時長發已濕漉漉地貼在后背上。他走到池邊，抹了一把臉，抬眼望向江南樹。

    眼瞳赤金，看得江南樹一恍惚。

    鬼使神差般，他伸出手，去碰孟微之額前的紅痕。那痕跡如同一枚火焰，燒在凡人皮rou上，鮮艷又扎眼。孟微之自顧自吃糕點，也沒制止他，他不由地得寸進尺，湊近了一點，輕輕摩挲那一塊殘痕，手勁大了些，仿佛想要將那紅痕擦去。

    沒一會兒，他就挨了孟微之一巴掌。

    這一巴掌甩得毫不留情，江南樹的手被干脆利落地打掉了。他立即清醒過來，輕咳一聲，輕飄飄地說了句得罪。

    孟微之還在嚼糯米團子，一雙攝人心魄的赤金瞳無波瀾地盯著江南樹，道：“今天我們碰見的東西，究竟是什么？”

    “雙面大公?！苯蠘浠貞浟似?，“依我看，這是個被百姓錯當成神的妖鬼，吃了多年香火，倒也不做亂。你先前為救陳氏子，驚擾了這妖鬼，于是無窮禍患生出?！?/br>
    “我一直聽聞，仙門百家都愛惜羽翼，不愿擅惹因果?！泵衔⒅^續問道，“你倒是熱心，肯出手除此妖鬼——所求何物？”

    江南樹笑起來。

    “仙門百家愛惜羽翼，可我是個魔?！彼兄掳?，低下眼看孟微之，“魔物所求，皆是起于執念。那妖鬼確是因吞了神魂才如此強大，看來神魂是好東西，我也想要?！?/br>
    “你接不住的?！泵衔⒅活D，“難道你的執念，是成神成圣？”

    江南樹不置可否，說：“有別的問題嗎？”

    孟微之一想，魔物的執念是其生門，也是其死xue，一般不會隨意告訴他人。

    他最后問：“你認得我？”

    “認得?！苯蠘鋵⒎排圩拥耐斜P向他一推，“孟十四和大天尊，我都認得?！?/br>
    孟微之這千年來在凡塵游歷，見過許多人，從來不記人名。重逢二三，倒也正常。且他這雙眼與天目是天上地下獨一份，凡是看過的人都不會忘，再見時便能認出來。

    “那你呢?！苯蠘涞?，“你可認得我？”

    聽到這話時，孟微之剛從湯泉里出來。袍子還沒系上，他周身靈氣與熱氣沖涌，又被江南樹的目光灼了一下。

    “不認得了?！彼蠈嵉卣f。

    江南樹擺擺手，說了句“倒也罷了”，而后站起身。孟微之穿戴好了，正愁沒有干燥的素布遮臉，江南樹遞過來一條帶子。

    “多謝?！泵衔⒅酉聛?，“江道長今日招待我、為我解惑，鄙人感激不盡?！?/br>
    他抬手化出自己的法器鎖吶，別回腰后。

    “但若你想得神魂，我絕不答應?！?/br>
    *

    回到平泉寺時，太陽都快落下了。

    孟微之一推開門，就見南鄉子盤腿坐在神臺上，似乎正與人在靈臺方寸傳訊。他干脆退出去，在南大街轉了一圈，確認城中安好后再折返。

    進了天王殿，他見南鄉子正用力按眉心。

    “怎么了天玄?！彼麊?，“天庭......”

    “初元?！?/br>
    孟微之抬頭，對上南鄉子肅然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