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7
赫仙從來都喊他“師弟”,仿佛在刻意隱瞞感情,從不喚他的名字。今日究竟為何變了態度?她仗著此地無人監管,就不再擔心戒律了嗎? 春離默默地想著,內心被反常的疲憊充斥,反而有種空蕩蕩的感覺。 江以明那決定性的一票為她帶來的憤怒與痛苦,因為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只能隱忍不發,最終化作在靈臺方寸之間橫沖直撞的怨氣,并就此湮滅。 連發一絲脾氣都沒有資格,長久以來,她已經為這種怨妒感到累。 昔日對江以明抱有期待時,她時常要嫉恨誰與他過從親密。 今天是師姐借著公務與他聊了好幾句?昨天是外門的師妹故意對他說調情的話?前幾天還有長相清秀的男弟子紅著臉問他要不要一起下棋? 真是太讓人心煩了,分明是這么細碎的小事,卻像一包包垃圾一樣,朝著遠遠路過、連多一句閑聊一道目光都不敢的春離扔去,在她心中堆成惹人嫌惡的大山。 ——我的生活、我的心,因為你而爛掉了。 ——我是你的妻。為何卻連看你都不能? 單戀上這么一個人,又處在這般森嚴的環境中,竟讓人連痛苦都覺得累。 她那點期待和堅韌,敵不過看不到未來的沉重。以為這孩子能強留下他,終究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春離怎么會不知道? 但她只能強迫自己愚信著。 方才經歷了投票落選比武,窘迫之意還未散去,就被揪到講臺邊接受下方的目光洗禮,怎么不煎熬、怎么不難堪。 也許,他們都不知道她與江以明的關系,反而成了一件值得寬慰的事。否則她被自己一廂情愿的伴侶投出局,豈非更教人恥笑、教她無地自容? 無奈,春離只好盡量假裝自己是個木頭人,除眨眼之外,不說話也不動,封閉自己的情緒,以求把尷尬留給別人。 可落在臺下人眼中,她在臺上的身影卻仍然是那樣一幅惹人忌憚的絕景。 縱是對春離那副美艷無方的外貌早就見怪不怪了,當看到她端坐臺上,仿佛一個被擺放好、受人供奉的妖冶人偶時,任誰都不禁會一遍遍默嘆天人之姿。 即便春離盡量降低存在感,也著實收效甚微。 “這簽筒中有八根簽,兩兩刻著從一到四的數字之一?!?/br> 春離稍稍側過臉,見虺不知何時拿出了一個精巧的木筒,托在手上展示給下方。 檐下十人,視線就這般交錯著。最終又匯集到那簽筒上。 “就按照抽到的數字,決定八進四的次序吧?!彬痴f。 底下神色各異,一張張面孔盯著這邊皺了起來。 “你不會在里頭搞什么鬼吧?”赫仙擰著眉說。 “要怎么證明這簽筒里沒做什么手腳呢?”莫惜風緊隨其后地追問。雖然和赫仙立場一致,他倆還是互相瞪了一眼。 “當然沒有,”虺無辜地一攤手,“二位,還是不信任我嗎?” “我們與你素未謀面,自然談不上信任?!笔┬休x依舊冷著臉。 虺拖著長音、悠閑地“哼”了一聲,做出思索的樣子。 “這簽筒里又沒有機關,抽簽也是交由你們親手抽,何來我作弊一說。不過,既然各位信不過我——春離抽得好,就讓春離抽吧?!?/br> 春離還在演木頭人。虺說的話從她左耳進右耳出,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虺是在支使她干活。 “……???我???” 眼看著虺單手拖著那簽筒遞到了她面前,春離驚疑不定地用食指指了一下自己。 “是啊,”虺掛著若有似無地微笑,睥了一眼其他人,“小師妹與參與比武的各位相識至少有一年半了,現在又置身事外,讓她負責主持抽簽總可以了吧?” 臺下一時噤聲。從他們那不太好看的臉色上,明顯能看出來對春離也沒有什么信任之意。 “什么?!讓小師妹來,那還不如你來呢!”其他人提不出更合適的人選、沒說出什么反駁的話,唯獨夏夜滿臉發綠、直言不諱地叫了出來。 虺無視了他的叫聲,等了等其他人暫時無話,就接著對春離道:“你拿著它,讓他們挨個抽簽,次序隨你定吧?!?/br> 說完就將簽筒交到春離手上,舒適地靠在主座上袖手旁觀。 春離拿著那簽筒,頂著臺下的視線,一時無言——這差事,說到底就是把她當下人使喚呢。難怪要把她這個閑人撈到臺上來。 “那……就跟平常的順位一樣,一個一個抽吧?!?/br> 春離不敢為了這點事跟虺叫板,唯唯諾諾地雙手捧著簽筒走下去,到赫仙面前讓她抽簽。 ——忽然要像個侍婢一般。真是憋屈。 赫仙重重地“哼”了一聲,當然沒什么好臉,一把就奪過簽筒,嘩啦啦大聲搖晃了幾下,取出一根木簽來。 其余人諒她也沒本事在他們這些修為高的人面前出千,也就都默認了春離代執。春離一路把簽筒交給大師兄、二師姐、二師兄……挨個下去,相安無事。 只是莫惜風一直在怒視著虺。直到春離走到他面前讓他抽簽時,他才略微緩和了臉色。 夏夜沒有接那簽筒,撇著嘴斜眼看著春離,伸出一只手來,要春離只把抽出的那根簽交給他。 最后是江以明…… 春離幾乎不想看他。 不知是不想、還是不敢。 她意識到自己的手指在輕微地發顫,她仍然在生他的氣,卻不能表露出來。而他又是什么表情呢——他坐在桌邊,一如往常的淡然優雅。 “到你了,師弟?!贝弘x說著,低頭把簽筒交給他。 ——其實他抽不抽也沒差別,筒中只剩下最后一根簽。 遞出簽筒時,為了表現得自然,她還是抬眼看了他。 江以明的目光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或是虧欠之意,泰然自若。有一瞬間,春離恍惚中以為她接觸到了她平日所熟悉的眼神:與她對視時片刻之間隱秘的柔情、仿佛訴說愛意那般私密的邀請。 若是以往,春離會覺得她今晚該去老地方赴約。 可是……她現在越來越覺得看不懂他。 想知道他的過去、他的想法、他的打算,他由內到外的一切,不止是從身體上,春離想探究他靈魂中的一切。 不知從何時起,愈演愈烈的愛與怨交織著,幾乎將她撕扯開來。 ——到底是怎么變得對他用情如此之深切? 簽筒交到他手上,春離也不再看他、不等他抽了簽還回簽筒,就轉身回主座旁的小椅子去了。 八進四,共四場對局的輪次,就這么定了下來。 “就從明天開始吧,第一場是……抽到數字‘壹’的二位,請示意一下?!彬痴f道。 第一場是莫惜風和夏夜。 夏夜一邊起身招手一遍咕咕噥噥地罵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