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的弦, 斷了。

    偌大的演奏廳里，氣氛安靜得可怕。

    日野香穗子保持著演奏的姿勢在臺上站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她慢慢地低下頭, 肩上的小提琴也慢慢放了下來。她對著聽眾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飛快地跑下了舞臺, 跑出了后臺，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之中。

    金澤拉住想追過去的王崎信武：“算了，你讓她靜一靜吧?！?/br>
    坐在評審席上的幾個老師相互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報幕員拿起手邊的稿子：“第六位參賽選手，普通科二年級五班，土浦梁太郎，演奏曲目為肖邦《c小調練習曲：革命》?！?/br>
    哪怕再擔心日野, 土浦現在也只能趕緊上臺了。他在鋼琴凳上坐好, 活動了一下手指。他閉上眼睛清理了一下思路，在他睜開眼睛的瞬間，鋼琴的鍵盤也被重重地敲響！

    憤怒激越的狂濤中夾雜的是悲痛欲絕的愴痛，左手奔騰的音流與右手剛毅不屈的曲調相結合, 急驟起伏的演奏中寄托了深沉的憂郁與哀思。演奏鋼琴時的土浦甚至比帶著校足球隊贏得勝利的他更加瀟灑迷人?？此茣唁撉偕覊牡拇笫至Χ葏s控制得恰到好處, 就連一向在音樂上挑剔得不行的月森眼中也閃過一絲贊賞。

    土浦梁太郎，是他認定的對手。

    不過因為擔心日野，演奏完畢歸來的土浦并沒有什么寒暄的心情。他簡單地對向他賀喜的幾人道了謝，就沉默地站到了一邊。

    “第七位參賽選手，音樂科三年級b班，柚木梓馬，演奏曲目為巴赫《a小調無伴奏長笛組曲》?！?/br>
    柚木手持長笛, 一步一步地走在舞臺中央，站好。

    真是的，全部都亂套了。

    他把長笛放到唇邊。

    就因為日野的緣故，所有的人都自亂了陣腳發揮失常?；鹪筒槐卣f了，還有土浦，甚至就連月森也……

    月森……

    方才月森在上臺之前未名為他加油打氣的一幕自是被柚木梓馬看在眼里，兩人之間的互動讓他狠狠地皺起了眉頭。就好像明明是自己的東西卻被別人覬覦了一樣，讓他的心里覺得很不舒服。

    他看上的東西，就只能是他的！逃脫了，被窺伺了，便編織一張細細密密的網把對方抓回來，嚴嚴實實地網住，讓她再也沒有辦法掙脫！

    這么想著的他不自覺地就把在前兩場比賽時有意隱瞞的真實水平暴露了出來，吹奏出的笛聲中仿佛帶著攝人心魂的魔力，把后臺聽他演奏的一干人等全都震在了原地。

    “柚木他……”王崎信武喃喃道。

    “這才是他真實的水平吧?！苯饾傻故秋@得很平靜：“那家伙真是……”

    他的！他的！他的！

    心底的黑洞越來越大，往日被強行壓抑起來的黑暗面此刻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仿佛都在狂肆的放聲吼叫。柚木梓馬飛快地變換著長笛上的按鍵，心中發狠。

    幸好他這次選擇的是一首無伴奏的曲目，否則此時演奏就肯定無法再繼續進行下去了。如今在場的人中，除了他自己還在演奏之外，其他人都已經被震驚得頭腦一片空白了。

    “柚木！你小子真有一套！”柚木梓馬剛回到后臺，金澤就忍不住狠狠地給他來了一下。

    “阿拉阿拉，金澤老師，你太大力了?！蔽⑿χ懒酥x，柚木的目光望向了僅剩的一個還沒有出場的參賽者。

    “未名?！?/br>
    “柚木，”未名也走了過來恭喜道：“你演奏的真好，在你后面上場，我的壓力好大呀?！?/br>
    “是嗎？”微笑著把剛剛一時激動而垂下的一縷發絲別回耳后，柚木此時的雙眼里卻沒有一絲的溫度?！澳敲?，你做好覺悟了嗎？”

    你做好，我說的覺悟了嗎？

    “嗯，畢竟我還沒有上臺嘛，最后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蔽疵χ羌猓骸澳敲?，我去啦~！?！?/br>
    “好，”他說：“我期待著。未、名?！?/br>
    “第八位參賽選手，普通科一年級三班，柳未名，演奏曲目為……帕格尼尼《無窮動》?！?/br>
    “什么??？”

    “我沒聽錯吧??？剛剛她說演奏曲目是什么？”

    “帕格尼尼的《無窮動》......開什么玩笑！”

    聽眾席上一下子鬧翻了天。沒人再去管演奏時不得喧嘩的規定，每個人都驚訝地提高了嗓門，生怕別人聽不到自己的不可置信。

    “什么？”后臺的眾人也都愣了一下。

    她居然，選擇了帕格尼尼的《無窮動》？

    身著旗袍的少女抱著琵琶慢慢地走到舞臺中央一早放置好的演出凳上坐下，不緊不慢地撥了撥弦，進行最后一次音準的調試。

    那幾個挑釁她的人，那幾個看不起中國民樂的人，那幾個宣稱西洋樂器才是正統的人，此刻，就坐在舞臺之下的某個地方。

    看不起她可以，但是看不起中國民樂可不行；侮辱她可以，但是侮辱琵琶只是二流的貨色，就絕對不行。

    這是她的底線。

    就和前兩次比賽時候一樣。未名無視了鬧哄哄的觀眾席，輕輕抬起左臂，在第一把位的位置靜止停住不動。右手微微蜷起，懸空滯留在琴弦的上方。

    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在腦子里面最后回想一次演奏的曲譜，密密麻麻的音符在她腦海中想電影膠片一樣飛快地閃過，最后歸于一片空白。

    她睜開眼睛，無波的目光從琵琶的頭部開始，一點一點地流連而下。頭部、頸部、品部、相部，最后，平靜地停在自己的右手上。

    懸空的右手微微動了動，靠得離弦近了一些，然后，突然一挑！

    帕格尼尼 《無窮動》 ！

    尼可羅·帕格尼尼，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小提琴家之一。他的天賦才華之高，指法技巧之精妙甚至曾經令人懷疑他是與魔鬼做了交易，因此也被稱為“提琴的魔王”。他一生共創作了不下百首的曲目，其中許多流傳后世?！稛o窮動》則是他創作的小提琴曲中最為著名的一首。這首基本上全由十六分音符組成的曲子共有三千零五個音符，除了帕格尼尼自己能輕松在3分鐘之內拉完全曲之外，至今為止最好的紀錄也只是3分30秒——而這已經要求演奏者每秒的手指起落達到十五次之多！

    未名的手指不斷地在琴弦上跳躍著，快得幾乎模糊成了一片，按弦的左手也毫不遜色，幾乎是在把位上短短一觸就毫無停頓地快速移向下一個音符。往往是聽眾們還沒有從這一句旋律反應過來，她就已經彈到了好幾句開外了——

    月森深深地看著正坐在舞臺中央的身影。

    那天的事情，他后來其實聽看到的同學講過了。有心幫忙，但又不知應該從何下手，于是便只能暫時如此按兵不動了。

    《無窮動》是世界上最難演奏的曲目之一，無論對什么樂器來說都是。它需要演奏者具有極其扎實的基本功與遠高于常人的高超技巧。對于那些左手手指缺乏彈性和耐力的小提琴演奏者來說，《無窮動》足使他們望而生畏。即便是他，在沒有經過充分練習和準備的情況下也是不敢隨意展示的——那個人懶散隨性的外表下，有著一顆異常不服輸的心。

    他對她的了解終于又多了一點。

    未名的鼻尖上漸漸滲出點點的汗水，但是極快的彈挑令她無暇顧及。鋼琴的伴奏聲和琵琶的音色交織融合在一起，流暢的音符與急速如激流的錚錚聲相伴而行，恰到好處的銜接令人沉浸在快疾的節奏中無法自拔。不同于長笛的柔和、小號的調皮、大提琴的沉穩，琵琶的音色鏗鏘而有力，彈奏間竟隱有金石撞擊之音。急促的旋律就像是盛夏時節傾盆的暴雨不期而至，來勢洶洶地砸在每一個聽眾的心上，人們幾乎是不自覺地從靠椅中坐直起來，身體微微前傾，著了魔一般地看著舞臺上的身影。

    重重地撥響最后一個音符，未名粗粗地喘著氣，手指依舊興奮地抖個不停。顫抖著一把抹掉額頭上大滴的汗珠，她猛地抬起頭，目光犀利地瞪向前方的觀眾席！

    裊裊的余音漸漸消失，多數人還仍然保持著方才目瞪口呆的狀態沒有反應過來。不知從哪里響起的稀疏的掌聲喚回了剩余的人的神智，他們晃了晃被震撼的一片空白的大腦，開始瘋了一樣地使勁鼓掌，劇烈的叫好聲和口哨聲幾乎要把演奏廳的天花板掀翻！

    精彩！實在是太精彩了！

    在一片如雷的叫好歡呼聲中，未名悄悄地把右手藏到琵琶的背板后，對著禮堂的某個方向狠狠地豎起了中指——

    ——我看誰他媽還敢說琵琶不能演奏西方古典音樂只能算是個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