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很少見的雙更
崔夫人獨守窗邊,默默垂淚,不知數落幾點燈花。 昏黃燭火越來越暗,燈油即將燃盡,燈芯膨脹,直到“噼啪”一聲,她才驀然回神。 燈花又炸開了。 她恍惚的瞬間,身邊悄然多了道人影。 那人體態輕盈,走路無聲,動作也敏捷,三兩息的功夫便剪掉燈花,添好燈油,坐到離崔夫人不遠不近的地方。 燈火映照下,他的面容清晰起來,是個十分清秀的少年。 “他今天還是沒來嗎?” 崔夫人搖頭,“他來過了?!?/br> “那他怎么沒有……沒有留下陪你?!鄙倌甑穆曇粑⑷跸氯?,到最后近乎無聲,接著又如震雷響起,“你哭了?!” 少年手忙腳亂,摸遍全身尋不到個手帕,忙亂下扯開衣襟,從里衣撕下一塊較為柔軟的布料遞過去,“你、你別難過,擦擦淚……” 崔夫人不接,斂眉遮掩不再精致的妝容。 “你別嫌棄,是干凈的,我剛沐浴過,衣裳也是新換的?!?/br> “并非嫌棄?!贝薹蛉丝纯此稚系牟?,再看看他。 “啊……我不是……”少年順她目光也看了看手上,后知后覺這是從自己的貼身衣物上扯下來的,耳后通紅一片,急忙縮手,“我沒有唐突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想……安慰你而已……” “我知道?!?/br> 她的聲音依舊溫柔,沒有任何責備的意思,少年的耳朵卻更紅,他急忙岔開話題。 “你有沒有和他說,你已經知道他在永寧坊養了個女人?他難道對你絲毫沒有愧疚之心嗎?” “景大俠,我的滴水之恩你已涌泉相報,你不欠我什么,夜深了?!贝薹蛉瞬淮?,卻這樣說。 景陌不聽,自動忽略她委婉的送客之語,氣憤異常,“他真的一點愧疚都沒有嗎?我去幫你殺了那個女人,看他收不收心,回不回頭!” 說著突然站起,如一陣風從窗間吹了出去,驚起一群夜鳥。 “景大俠!”陳嫻跟著起身,低聲呼喝,那陣風便又飄了回來,站在她面前。 “景大俠若要為我殘害人命,我只得自戧謝罪?!睖赝竦呐?,厲聲警告。 男子薄幸多情,與女子何干?沒有永寧坊的,他還會找升平坊的。 再者,夫妻緣薄,他們之間從未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的愛戀與溫情,何來收心回頭之說? 景陌清澈的小狗眼泛著淚花,小聲勸說:“我不動她便是,你千萬別做傻事?!?/br> “半夜三更私會有夫之婦,于禮不合,景大俠,以后請你不要再來了?!贝薹蛉俗厝?,平靜地說。 “我是草莽之輩,不懂大義,只知道救命之恩惟有以命相報,我說過,我是你的仆人,甘愿效犬馬之勞,供你驅使?!?/br> 景陌靠近一點,伸手想去碰她放在案上的手,在她做出拒絕的反應前,迅速縮了回去。 “我一個深閨女子,不需要犬馬,家中仆人也還夠用,你這樣不是在助我,而是在害我?!?/br> “害你嗎……”景陌眼眶通紅,兩片嘴唇上下顫動,囁嚅道歉,“我沒想害你的,對不起?!?/br> 說完深深看她一眼,便消失了。 次日清早崔夫人去探望崔謹,兩人都對昨夜的事閉口不談。 崔夫人一如往常,詢問她的身體狀況,關心飲食湯藥,最后提了幾句提親的事,就起身離去。 一直提心吊膽,驚懼不安的崔謹這才松了口氣。 倒是提親……晉王世子嗎?崔謹想起那個故作老成到有些油滑的少年。 怕是幫元清求藥和意外落水的事,將她推到眾人面前,晉王趁機提出結親,想靠她拉攏父親。 他會將她嫁人嗎?崔謹心緒復雜。 出嫁并不會使她自由,也無法讓她脫離他的掌控。 她一只腳已邁入道門,若愿意,大可去求師父幫忙,乘風逸翥,遠離塵寰。 可她偏不愿。 她的癥結在心上。 她自出生就被他捧在手心,他不給她翅膀,不肯讓她飛走,她便只能永遠做雛鳥,永遠活在他掌中。 即便痛苦,即便窒息。 其后數日,崔謹都不見父親的身影。 元秉攜禮登門數次,都被她婉拒,不曾見面。 五皇子元清也來過兩次,一為探病,二為道謝。 小丫鬟小桑早就打聽到,崔謹落水次日,晉王就勒令元秉進宮向元清道歉,并送還丹藥。 何美人服食丹藥后,病情大為好轉。 崔謹聽到這里,也就放心了,以身子不適,見不得風為由,也沒有見元清。 這日天氣晴朗無風,午后崔謹游逛花園,恰見meimei崔誼在和小丫鬟們賞菊,一時來了興致,隨口教她幾句陶淵明的菊花詩。 回去的路上意外碰見一人。 其人生得文質彬彬,一雙眼清亮有神,自帶浩然正氣。 崔謹認識他,行禮問候,“又渠先生,你竟回京了?” 此人姓楊,與元清同名,叫楊清,表字又渠,乃當世有名的文人。 只是不遇伯樂,四處投獻詩篇,依舊蹉跎數年無人賞識,權貴們只愿收他做個取樂充門面的清客幕僚,不愿真心舉薦他入朝為官。 沒人愿意相信一個只會耕耘筆墨的人有什么經世濟民的真才實學,他那些兵論、戰論更被人看做是紙上談兵,一時傳為笑談。 直到遇見崔大人,看過他所有文章后,舉薦他到平西節度麾下做參軍。 執筆的手握上了刀,而且握得很好,很緊。 僅一兩年便嶄露頭角,刀筆交相輝映,頗有國士風范。 他在世人眼中,是崔大人最大的擁躉,據傳他在軍中,每逢醉酒,便大寫詩賦,盛贊崔授。 楊清面帶微笑,點頭還禮,“邊情告急,恐有戰事,我來京中送信,順便述職?!?/br> “要打仗了?”崔謹一怔,難怪他近日早出晚歸。 “只是暗流涌動,還在斡旋當中?!睏钋逡恍?,看著她,“軍情要事,不便多說,在下還有事,先告辭了,你要多保重?!?/br> 崔謹魂不守舍點頭,心里還念著父親。 不知他該有多忙,若真起戰事,他會不會親赴邊線?中書令做行軍元帥的前例也不是沒有。 剛回離園,就聽到“咔嚓咔嚓”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出來的。 小尋和小桑帶著七八個下人上下翻遍了,才尋到聲音源頭。 “小姐小姐,不好了?!毙∩E踔惶春信苓^來,“這蛋要裂了,聲音就是它發出來的?!?/br> 盒中鋪著柔軟的錦緞布帛,一枚卵躺在上面,正是玄辰真人送給崔謹,讓她孵的那只。 卵的顏色已從初見時的普通無常,變得帶點淺淺的翠綠,在日光下尤為明顯,此時蛋殼開裂,像有什么要從里面出來。 師父交待的事,崔謹不敢怠慢,一直認真對待,與那卵同寢同宿小半月,總算見了眉目。 崔謹接過檀盒,伸手小心翼翼碰了碰玉卵,只見它輕輕搖晃以作回應,她輕笑,“它快出生了?!?/br> “里面應該會是只小鳥吧?我和小尋早就準備好籠子了?!?/br> 小尋拿來備好的鳥籠給崔謹看,看著精致的籠子,崔謹不由得想:如果真是鳥,它會喜歡住在樊籠里嗎? 主仆三人一直守在檀盒前,直到一縷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照在卵上,裂縫突然變大。 咔嚓!一聲響起。 “呱?。?!” 里面竟跳出來一只青蛙。 ??? “?。。?!”小尋刺聲尖叫,拉著崔謹團團亂跑亂躲。 崔謹也嚇了一跳,看那青蛙背上滿是瘡泡,與其說是青蛙,不如說是蛤蟆,或者說是蟾蜍? 她也不敢多看第二眼。 “小姐莫怕!我來了?!毙∩R宦暣蠛?,頭上扣著竹籃,一手拿著鋤花的小鏟子,一手隨手薅起一幅畫軸,閉眼朝檀盒亂砸。 “呱!呱!咕咕,咕咕……” 那蟾蜍似乎認定了崔謹,向她蹦跶,想親近她。 崔謹嚇死,避之不及,險些也要跟著小尋大叫出聲。 從園外涌進來數人,詢問發生了何事,見到蟾蜍,一個個尋找趁手的家伙,更有膽大的,擼起袖子要徒手攥蛤蟆。 蠢笨之物貌似有幾分靈性,見崔謹不喜歡它,失望至極地叫兩聲,回看她數眼,呱,呱地朝月亮跳去。 這場鬧劇后,崔謹體力不支,連每晚必吃的湯藥也不喝,便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可惜夢中也不得清凈,呱,呱的叫聲環繞耳畔,半夢半醒間,隱約察覺有人在輕碰她的臉。 崔謹驚醒,但見一人坐在榻側,黑暗中連輪廓都難辨清。 她卻知道,是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