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骨樊籠 第3節
是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人,看不清臉,又像是沒有臉:她臉的位置似乎沒五官,但有明暗不定的暗影一直在臉上游動。 這女人向他走來,他能清晰聽到鞋跟的“噔噔”聲。 她的身體穿過半空中懸停著的、那個女人的下半截身子,如同穿透空氣,停在他的鋪位前。 陳琮驚出一身冷汗,明知是夢,卻仍下意識想再去抓背包,可惜身體依然魘住、動不了,女人一只腳踩在他臉側的被子上,用力一蹬,身子拔高,似是在查看高處,很快又下來,撣了撣手,若無其事地轉身離開。 而半空中,那個女人被“吞咽”得只剩下兩截小腿,仍在時不時地抽動。 …… “先生,先生……” 陳琮一驚而醒,大口喘息。 乘務員看出他是做了噩夢,但火車上這種事兒常見,是以見慣不驚:“前方即將到達阿喀察站,請做好下車準備?!?/br> 陳琮點了點頭,疲憊地坐起身,伸手抹了把額上的汗,抬頭去看周圍。 一切安穩,完好如常。 這一夜,真是夠了,這硬臥隔間,他再多一秒都不想待。 陳琮拎起背包,正待起身,又想到什么,拿出便簽紙,在上頭寫了一行字。 ——注意斷讀,煙/火已燃盡,煙中的火已經燃盡了,用減法,煙-火=因。 不是“黑”,也不是“空”,謎底是“因”,因果的“因”。 寫完了,陳琮欠起身,正想把便簽紙粘到對面,忽然看到什么,心頭一驚,動作又止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身側撂開的被角上。 借著走道燈的微光,他看到,被角的布面上,有半枚鞋印。 前腳的鞋印,印記很淺,鞋頭圓潤,從大小來看,應該是女鞋。 剛才,真的有人踩過他的被子? 第3章 阿喀察雖然不是大站,但下車的也有幾十號人,冷清灌風的出站通道,很快被腳步聲、拖輪聲以及各色人聲填滿。 陳琮邊走邊戴上粘了七彩毛氈小馬的黑色棒球帽。 身后傳來“噔噔”的鞋跟聲,他腦子一激,停步回頭。 是個穿呢大衣的矮胖女人,腳蹬黑色高跟鞋,拖著行李箱正悶頭趕路,陳琮這一停,她險些撞上,滿臉愕然。 陳琮抱歉地笑笑,側身示意她先走,同時覺得自己有點神經過敏:他當時在半睡半醒之間,應該是把夢境和現實混為一體了。 蛇吞人這種事顯然是不存在的,但鞋印是真的,確實有一個女人踩了他的被子,夜半窺探鋪位,多半是賊吧。 *** 出站口很小,外頭百米開外就是火車站廣場。 廣場上稀稀拉拉停了幾十輛車,有出租車,也有可湊多人的小面包,幾個凍得斯哈斯哈的司機正湊在一處點煙,忽見乘客出來,精神大振,立馬扯著嗓子吆喝著迎上來。 乘客自然分流,拼車拉人、討價還價,站口處立時熱鬧如菜場,陳琮杵在中間,格格不入。 他不自在地推了推帽子。 除了攬客的,沒人過來跟他接頭,不多時,站口內外就像被掃帚蕩過,別說人了,連車都不剩幾輛。 只陳琮還站在那,像個醒目的野鬼。 開什么玩笑,居然沒人來接? 這季節,北方的冷風幾乎能將凌晨的低溫填進人的骨頭縫里,熬了一刻來鐘,陳琮決定走人。 雖說他急著打聽陳天海的消息,但我赴約,你失約,責任在你,我沒道理在這苦等。反正你有我聯系方式,想再找我,不愁聯系不上。 他向僅剩的幾輛車走去,想找一輛去市區。 車內大多亮燈,司機有蜷縮在駕駛座上打盹的,也有刷視頻找樂的,陳琮原本屬意一臺正規的出租車,中途心念一動,轉向一輛銀灰色的小面包車。 小面包車很普通,擋風玻璃后頭立了塊紙牌,上書“野馬旅行社”,末尾跟著的logo是匹七彩小馬,跟他帽子上粘的一模一樣。 駕駛座上的女人正欠身向后翻找東西,頭戴一頂棕咖色鴨舌帽,頭發編起了塞在帽子里,但編得不緊,松動扯絲,白皙的后脖頸上掛下一綹一綹。 真服了這位姐的玩忽職守,闔著他在出站口幾乎杵成了旗桿,她是半點沒瞧見。 陳琮食指微屈,叩了叩車窗。 女人身子一頓,轉過頭來。 是個年輕的女人,戴著黑色口罩,只露眼眉,眼睛很漂亮,尾梢微微上挑,眉型是陳琮最喜歡的那種小山眉,纖細而有弧度,亦即古人常說的“眉若遠山”。 其它諸如新月眉、柳葉眉等等,固然也好看,但他一直認為,眼睛既然如水,那眉理當像山,眉目間有山水,才稱得上意態無窮。 這樣好看的眉眼,難得見到。 遺憾的是女人的眼神并不友好,她把車窗撳下些許,語氣很不耐煩:“干什么?” 聲音有些發囔,八成是感冒了,難怪戴著口罩。 什么“干什么”?陳琮對她的第一眼好感立刻坍塌了大半。 他耐著性子從兜里拈出那張邀請卡。 女人伸手接過,漫不經心瞥了一眼,抬眸看他:“來了啊?!?/br> 陳琮“嗯”了一聲。 女人毫無開門把他迎上車的意思:“收到的指引上是怎么說的?” 陳琮話里有話:“指引上說,我到了出站口,戴上帽子、粘好毛氈,就會有人來接?!?/br> “有人來接”幾個字,著重語氣。 指引上其實沒說“有人來接”,但善用推理,“出站時,將小馬粘在黑色帽子上即可”,“即可”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女人:“那你找過來干什么?” 陳琮沒明白:“???” 女人神色傲慢地把邀請卡扔回給他:“這么大的協會,凡事都要講章程。讓你在哪等你就照辦,自然有專人接待。都像你這樣亂跑,我們還怎么辦事?我就不是負責接待的,新人也還夠不上接觸我,明白?” 好家伙,你誰啊你,你是哪塊地里長勢茁壯的大蔥,我還夠不上接觸了? 陳琮屬實無語:“你這意思,我應該再站回去?” 女人抬起下頜,連耳邊拂下的發絲都寫滿高傲:“我再強調一遍,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凡事得按流程來?!?/br> 神特么的“凡事得按流程來”,陳琮想嗆她兩句,又忍了:他說一句,她能叭叭說上七八句,萬一她又來勁,遭罪的還不是自己? 他轉身往站口走,走了兩步又回頭:“你是幾號?” 女人正待下車,聞言挑眉:“039號,怎么著?還想記號投訴?奉勸你一句,‘人石會’里,新人沒資格挑老人的刺,你牢sao我,只會扣你的分。另外,見到我這事最好別說,你一來就犯規矩,離位亂竄,我不去投訴,對你很照顧了?!?/br> 說完,跨步下車,順手將車門“啪”地甩上,為自己鏗鏘有力的發言配上一記沉重且威懾滿滿的落點。 她個子不矮,得有一米七,穿厚底圓頭的長靴,敞懷的卡其色風衣式棉服,風吹過,棉服兩邊兜敞,敞出了一種下車就要砍人的氣勢。 陳琮掉頭就走。 他說什么來著,他說一句,她能叭叭說上七八句。 不說了,聽她說話短命。 他本來以為,陳天海都能加入的協會,至多是不入流,現在看來,自己還是保守了:這協會的人,前有發瘋后有發癲,陳天海突然要去追尋詩和遠方,多半是被這些人給熏陶的。 *** 陳琮沒好氣地重回站口,好在這一次沒有等太久,幾分鐘后,一個手搖導游旗的小個子男人飛奔而至,開口就是一迭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久等了?!?/br> 邊說邊掏出巴掌大的小本本:“核對一下編號,你是……” “027號?!?/br> 小個子男人在本子上勾了一筆,引著陳琮往廣場走:“不好意思啊,本來一直守在這,剛你們協會突發狀況,我這人熱心,就跟過去幫忙,忙迷糊了,也忘了打電話跟你知會一聲?!?/br> “你們協會”?這人不是人石會的? 陳琮不動聲色,半搭茬半套話,百十米的路走下來,已經把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 小個子男叫葛鵬,是當地旅游公司的,接了“寶玉石愛好者協會”周年慶典活動的單子,幫協會進行場地布置、住宿安排、人員接送等輔助工作。 這一趟,他跟協會的領導一道來接站,火車快進站時收到電話,有個會員在車上出事了,家屬遠在千里之外,沒法過來,需要協會出面處理。 陳琮問他:“那個出事的,是不是瘋了?” 葛鵬大為驚詫:“你怎么知道的?” 陳琮示意了一下火車站的方向:“下車的時候,聽到很多人議論來著?!?/br> 葛鵬唏噓:“是啊,聽說睡覺睡到一半,忽然爬起來發瘋,見到人又抓又咬,傷了好幾個,被乘警控制之后,突然又休克,然后又嘔吐,哎呦真是,我跟你說,現代社會壓力大啊,人不定啥時候就崩潰……” 他話鋒一轉:“就是我沒想到,你們有錢人也會有壓力嗎?” 陳琮想解釋一下自己不是什么有錢人,又覺得解釋也白搭:一般人眼里,跟寶玉石搭上關系的,可不就是有錢么。 他岔開話題:“那她……現在怎么樣了?” 葛鵬打開后車門,殷勤地請陳琮上車:“暫時穩定,但領導要陪著去醫院,顧不上你這頭了,包涵、包涵哈?!?/br> *** “寶玉石愛好者協會”,陳琮是知道的。 這是個大眾化的協會,有專門的網站,各地也有分會,基本上只要注冊就能加入,會員基數大,藏龍臥虎的概率也高。他有幾次發帖問過專業問題,都得到了網友熱情而又詳盡的解答。 很明顯,這個“人石會”,是在借人家的殼。 …… 陳琮一夜折騰,車行不久就睡著了。 他平時睡眠很好,幾乎不做夢,但這趟出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剛闔上眼,夢又來了。 夢里,也說不清身處何地,總之是既狹小又黑暗,黑暗里依然滲滿晃漾的油黃色,而在這黑黃相間之中,有一雙狡詐的老眼,一直盯著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