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王家權勢大人物好似專門在此等候著他，郭子豪心下一凜，有些緊張起來，這當然并非聽風賞雪那么簡單，看樣子，王黎偉要與他私下談話。

    當下，一老一少漫步庭院，踏著漫天紛落的雪，往小徑深處走去。

    一眾警衛散開在周圍附近警戒。

    風雪輕巧無聲，天地似乎都寂靜下來，唯聽空谷足音。

    寺院內前方可見巍峨高聳的天音閣，古樸雄渾如塔，印在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中盡透蒼涼之意，松柏林立，蕭殺如兵戈畢現。

    “這座天音閣建于日本臨濟宗年間，有些年頭了，是為神權護佑的象征?！蓖趵鑲パ鐾锹柫⒌娘w檐閣頂，悠然說：“十年前，我曾與楚國兄一登高處，遠望西南護城河，暢談心懷，指點江山……唉！”

    嘆喟一聲。

    “而如今，十年時間晃眼已過，我們卻都要作古了。河水奔流不息，逝者如斯夫，所謂人定勝天也只是一句狂妄之言。世上之事，往往得之不難，但失之必易?！?/br>
    王黎偉搖搖頭，神情蕭索，這番話像是在跟郭子豪述說，但更像是自言自語的感概。

    郭子豪心中一動，問：“伯父，您說‘失之必易’小子我倒還明白，但怎么會‘得之不難’？世上有很多東西不是都很難得到嗎？要想得到手，都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才行?！?/br>
    王黎偉收回目光，望著他反問：“你認為什么東西最難得？”

    郭子豪想了想，在這個財富通天的大人物面前，他沒敢說功名利祿，就說：“健康、平安、快樂這些吧？”

    王黎偉淡然一笑，說：“這些本是上天賦予我們的美好事物。我們有眼，可以觀賞山川地理，我們有耳，可以聆聽世間萬般妙音，鼻子能嗅聞鮮花的芳香，有口有舌品嘗食物滋味，有頭腦能感悟人生歷程……這些都是天賦自然，何來難得？而一旦生命走到終點，人死如燈滅，失去卻是容易之極?！?/br>
    郭子豪一怔，思索片刻之后，他若有所悟。

    實際上，王黎偉說的就是一種自然人倫之道。正所謂，煩由心起，人生本是美好而簡單的，萬般苦惱皆是來自于心念欲求過重，世人大都只知得之不易，卻不知最美好的東西卻是本身具有，所追求的那些“難得之物”與之相比都不值一提，那些“身外之物”隨著生命的逝去最終都是一場空。對已擁有的生命本質，才是人的一生最該珍惜善用的。

    “小子明白了，多謝伯父教誨?！惫雍傈c頭說。

    王黎偉負手往前走去，“老了，木之將朽，心里難免會有些反思。人??！為什么總要等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呢？”

    郭子豪說：“話雖這樣，但伯父您創造的、擁有的事業，眾人不及萬一，假如小子老了的一天能達到伯父您的高度的十分之一，我也心滿意足了?！?/br>
    王黎偉搖頭笑了笑，話鋒一轉，忽然問：“子豪，你可知我們為何多方援手龔家？”

    郭子豪沉吟說：“聽聞五大世家關系悠久深厚，一方有難各方支援，龔家百年滄桑歷經諸多波折，大家也就多次施予援手了?！?/br>
    “這只是表象，個中另有其因?！?/br>
    王黎偉沉聲說：“龔家早先移居日本，龔振華先生在此扎根創立家業，做大做強生意，這個過程本來已經實屬不易。尤其艱難的是，在特殊的歷史時期，華人在日本的境地非常惡劣，備受欺凌，龔家能占有一席之地，并將在異國他鄉的眾多華人凝聚在門下庇護，形成行會，拓展出商業圈，可謂是難得可貴。而為華人出頭，施予援手，這就是龔家最優秀的傳統。在國難時期，龔家不惜重金多次資助救國人士，保護他們于門下，包括孫先生，也曾經受過龔楚國之父的庇護，這些都是多年前的歷史了?！?/br>
    郭子豪聽得驚訝，想不到龔家還做過這么重大的好事。

    “要說淵源，我們幾家原本與龔家沒什么往來，但聽聞龔家有難之時，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施予援手，主要就因為上述緣故?！蓖趵鑲マD頭看了眼郭子豪，接著說：“華人在海外生存不易，在日本更難。日本大和民族復雜善變，外柔內剛，雖然其文化源于我們的先祖，但已異于我們。島國之民骨子里潛伏侵掠外族之性，不可不防歷史的重演。以前是槍炮戰爭，如今是經濟博弈，兩者本質無異。

    難得龔家在此地扎根下來，發展到今天的勢力，僅此唯一。盡管龔家與藤田氏聯姻共融，但根源上仍然屬于華人血脈，我們深知這一點，所以不余其力支援龔家，就希望龔家能穩固延續下去，為防止經濟擴張侵掠而有個抵御的基石?！?/br>
    王黎偉手指環顧四周，“我們此刻能漫步此地，這院墻內還有日本財閥領袖往來，是因為龔家的龐大家業的存在，這就是我族之根。子豪，人善不一定被人欺，但人窮人弱必定會遭外族打擊欺凌。民族之恥、歷史之辱，我輩切莫淡忘，將來只愿世界和平共榮，但警惕之心不可喪失?！?/br>
    郭子豪聽了深有感觸，重重點頭說：“伯父所言極是，小子一定銘記在心?！?/br>
    王黎偉停步佇立，問：“我想了解內情，可否告知實話，你是怎么進入龔家？”

    郭子豪略作思索，拋開顧慮，便將如何認識芊芊，怎么前來救援她，而最終獲得龔楚國的認可，定下婚約一事的經過講述了一番。

    王黎偉專注聽了后，又詢問了一些細節，尤其是關于龔家內斗，以及龔沅的反應等情況，把郭子豪所知的都摸了個透徹。

    沉吟片刻，王黎偉問：“這么說，芊芊和你都有這種想法，待往后適合之時，你們要將龔家大權移交給龔沅？”

    “是有這個念頭?！惫雍勒f：“主要是芊芊不喜、也不適合經商之道，要穩固住龔家的家業，最終還是得靠龔沅來做主?！?/br>
    王黎偉搖頭嘆息一聲。

    郭子豪惴惴不安問：“伯父有何建議？”

    “唉，傳聞多半不可靠，真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蓖趵鑲ジ袊@說：“子豪，不瞞你說，老夫關注你有一段時間了，你的所作所為讓人有些意外吃驚，你的行事與想象推測中的大不同?！?/br>
    郭子豪驚訝一怔，想不到這位王家權勢人物居然會在暗中觀察他，探聽他的事，不知何意？說這番話對他的評價也難辨好壞，什么是行事大不同？

    王黎偉凝視著他，緩緩說：“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最難得可貴的就是不貪權、不貪財、不貪色，三者能做到其一都難，何況你這些品質都具備，人還挺誠實、真摯，難得，難得?！?/br>
    郭子豪聽了嘿嘿一笑，撓撓頭，這下聽出是對他的褒義評價了，而且還是盛贊。

    但其它的就不說了，為何說他不貪色？這個夸贊就像諷刺他一樣，要知道，他現在已有婚約的、待定婚的，在勾搭的，枕邊余情的，都有七八個女人以上了，怎么說都算不上清心寡欲不貪色。

    王老先生給他定的標準也太低了吧！

    但見王黎偉的神色卻是十分肅穆，又說道：“子豪，你聽我一言相勸，無論如何，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都決不能讓位與龔沅?！?/br>
    “為什么？”郭子豪猛地吃一驚。

    王黎偉說：“此事并非與人為善之本。你和芊芊不貪戀權勢是對的，但如果以大局出發，卻是大不妥?！闭f著凝緊了眉頭，顯得憂慮重重的樣子。

    郭子豪按住驚訝疑惑，靜心等待指點。

    過了會，王黎偉說：“龔家一脈傳到龔楚國這一輩，尚能保持住華人根源傳統，但到龔沅這一代就幾乎失去了，唯有大公子龔原尚有其父風范，但可惜慘遭同門殘害不幸，不管是龔焱，還是龔沅，皆是其性惡劣，已非我華人的本質?？赏茰y，一旦龔沅獨掌大權，龔家也就隨之大變樣，絕非前輩人創立的族規家法，而與日本財閥無異?！?/br>
    郭子豪聽得凜然震驚。

    他從沒站在這種大局高度上來看待這事，也沒深想過權力傳位之事還涉及到這個層次。此刻，他受王黎偉一席話點撥，黑夜中燃燈，立即就看清楚了事情的厲害關系。

    這事簡單來說，讓位給龔沅，就相當于將龔家的家產拱手讓給了日本人。

    這種情況一旦出現，即意味著龔家不僅失去了抵御的基石作用，華商變日資，反而大大助長了對方的實力。同時，世家聯手制衡日方資本市場的意愿、計劃和行動也就全都落空了。

    以長遠大局來論，這事確實大為不妥，情況糟糕至極。

    原來如此，可想而知龔楚國對傳位決策的考慮，實屬艱難。在龔家大少爺不幸身亡之后，實際上，龔楚國已經對其余二子不抱什么希望了，病危之時內心的苦痛，唯有自知，以及王黎偉等世家掌門人能體會。

    “子豪，你福澤深厚，在機緣巧合下所幸能入主龔家，讓這事還有可挽回的余地?！蓖趵鑲ツ抗庾谱?，說：“別輕言放棄，如果你愿意顧全大局，但請一定掌握住龔家大權?！?/br>
    郭子豪點點頭，“好的，我愿意，聽從伯父之言?！?/br>
    王黎偉見他首肯，神色稍緩，又說：“做大事的人不矜小節，對惡邪之人不可心存仁慈之念。以我判斷，龔沅絕不會心甘情愿地臣服你們之下，此子根基深、勢力廣，你與之相爭，切莫掉以輕心。行動要與謀略為先，步步為營，最終一舉將他拿下?！?/br>
    郭子豪聽得暗暗心驚，這話似乎在暗示，要他與龔沅爭斗，徹底擺平對方以防后患的意思。

    他遲疑了下說：“我才介入不久，且能力有限，這事有些棘手，等我考慮周全再行動?！?/br>
    王黎偉緩緩點頭，淡然說：“隨后，我會與他們商議，給予你一些支持?！?/br>
    郭子豪一聽松了口氣，盡管王黎偉說得輕描淡寫，但分明表態要支援他的行動了，而且不僅是王家，如果商談順利，也許還包括何家、周家等。事態發展到這樣，那他當然就有底氣與龔沅爭斗了。

    回頭說服芊芊，往后穩扎穩打，將龔家大權牢牢掌握在手心里，這才是接下來該做的正確之事。

    私談已了，王黎偉長吁一聲，邁步往前走去。

    雪片紛落，越來越密集，萬物之上落了一層雪，天地尤顯白茫茫之色。

    這位老者的背影在雪中穩健如山，但卻有種說不出的蒼涼之意，如昏黃暮鐘，余音悠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