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薛應挽回過頭,隔著?密密雨幕,幾乎要聽不清被雨點淹沒的老人?聲音。 老人?問?他:“你看到我的老伴了嗎?她去隔壁那條街買菜了,下這么大雨,還?沒有?回來?!?/br> 豆大的雨珠砸在他面頰,薛應挽木然地?走上前,老人?喜笑顏開,遞給他兩把油紙傘,一把發黑的花生米。 “我怕老婆子回不來,能不能勞煩你,去臨街給她送把傘,這是她做的花生米,你嘗嘗,可香了?!?/br> 薛應挽握著?傘,老人?仍在眉飛色舞,絮絮叨叨:“也?不知我那兒子兒媳怎樣了,這么久也?不回來看看我們,這么大的雨……” 聲音逐漸變得?遼遠,四周景象扭曲而模糊,薛應挽看到地?上匯聚的雨水逐漸變得?鮮艷,像是一條血紅色的河流,布滿了街道的每一處。 再而后,便是那道佇立如山,永遠打不開的城門,被吞噬入旋齒中的百姓,一把能夠割斷女孩頭顱的鐮刀。 前一瞬說愛自己的人?,后一瞬抱著?他,用那雙深情而愧疚的眼神與他對視,唇瓣微涼地?貼上他眉心,說我好愛你,我舍不得?你。 卻也?是他,迫不及待地?將他帶到縱曦洞,在高溫中雙眼蒙上霧氣,等待著?自己做出抉擇。 好累,薛應挽想,真的好累。 人?為何要受苦,人?如何能受苦? 他所有?最?為煎熬破碎的記憶都?被生生剝離出來再一次展現在面前,像是在告誡他你這一步步從泥沼中穿過早已滿身臟污,你曾落云端,你曾入地?獄,你曾經歷過世上最?為殘忍的惡,你曾一次又一次犧牲,換不來一個美好結局。 苦楚如枝蔓盤纏在他身體的每一處,巨蟒般收緊,枝上尖刺穿過血管,將肌理層層分割,要他嘗盡痛苦,再也?無法喘息。 薛應挽早已滿面淚痕。 他縱身跳入熊熊烈火之中,被guntang巖漿吞噬每一寸肌膚,火星飛濺,噼里啪啦,勾勒出絢彩紺青的夢影,燒得?他經脈寸斷,骨頭溶解,隨著?霧氣上升,思維也?化作飛灰。 * 諸般苦楚一遍又一遍輪換在眼前,煉獄的鍋爐也?燒騰出沸水,薛應挽從這絕望與虛無中掙扎著?伸出手,撲空,重重摔落在堅硬結實的地?面。 汗濕滿背。 終于,面前不再是那永遠繚繞著?烏云黑霧的壓抑,不再是沒有?盡頭的尸山血途,不再枯骨遍地?,斷壁頹垣,那些困苦終于倒塌,隨之而來的,是一道他從未見?過的光亮。 云舒霞卷,斑駁陸離。 他站在幸福村的小屋前,被母親牽著?手掌,一步步往前走,父親跟在身后,與小販商討著?酒價。 村民們與他打招呼,送上一只新鮮的桃子,在萬眾矚目之下被送到朝華宗,成為霽塵真人?的徒弟。 師門和睦,萬事?順遂。 蕭遠潮沒有?殺害文昌真人?,百年一瞬,二人?仍是好友,一道下山歷練,美名?遠揚,并稱朝華雙劍。 再而后,魔物侵襲,與宗門一道出戰應敵,歷時數年,終于大敗魔物,世間恢復平靜。 他回到朝華宗,回到師尊身側,日日奉茶習劍,再無波瀾,仰頭去看,只見?飛鶴盤旋,天高氣朗,一片清明。 渾噩之間,薛應挽好似就這般過了一生,過了他夢中最?為期盼渴望,最?是美好不過的時日。 一道聲音問?他:“你愿意留下嗎?” 留在這天上人?間,絕無僅有?,為他精心編織好的桃園夢境。 薛應挽環顧四周,他已是朝華宗首席弟子,棧橋上梨花飛落,新入門弟子與他招手致意:“師兄!” 蕭遠潮在橋下等他,卻風負于身后,側過一點臉頰,聲音清冷:“還?不過來,又要耽誤今日習劍?!?/br> 微風拂面,發絲微揚。 春日之景再好不過,教人?不自覺沉湎于此,要去奔赴滿地?落花與日光。 似乎每一件事?都?在告訴他,你該留下,這就是你最?渴盼,最?想要的一切。 只要往前走出一步,就不會再有?從前的折磨苦痛,不再經歷磨難,得?以平安順遂,再無煩擾憂愁。 該去嗎?該做嗎? 薛應挽的確心動,甚至幾乎無法控制自己要邁出步伐,迎向這一片杏雨梨云,秋月春華。 可也?是在這一瞬間,他回頭了。 他看到了烏云盤卷的來路,看到焚燒的大火,看到了道殣相望,餓殍遍野,一雙雙不甘的眼睛,耳中傳來交疊著?的痛苦嚎叫。 天上盤踞著?烏鴉與紙錢燒銷過的灰燼,魂幡翻滾如浪潮,山頂花葉落敗,唯余枯枝。 野獸咆哮,山風凜凜。 一黑一白,兩相交望,薛應挽就站在夾道中央,像是經由冥河之道,一處春花向陽,陽光滿照,一處張牙舞爪,十八般鬼剎各顯神通。 該去哪里呢? 該如何抉擇呢? 薛應挽的一生充滿著?痛苦,無人?關愛慰藉,他苦苦煎熬百年,換來再一次去欺瞞與拋棄,換得?人?人?指責,換得?云天霧地?,茫然無解。 有?太多?的選擇,太多?岔路,可注定有?人?要選擇最?艱難的一條,去一遍遍走過苦痛,證明自己曾經存在,而非沉溺于幻影一般的美好,就此妥協。 他笑了一聲,心如明鏡般渾然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