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這個婦女扁了扁嘴,看了看周圍的人,沒有直接回答,反倒跟他說:“咱們能不能先到一邊說幾句,我想問幾個問題?!?/br> 她說話態度雖然尚可,但那種要求式的語氣還是讓張富祥感到不適。 再說他師父難得過來一趟,時間很緊的,他又不知這個婦女到底想說什么,他就擺了擺手,說:“不用了,你有什么話就在這兒說吧?!?/br> 說話時,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暗示的意思挺明顯的。今天他本來就不上班,他沒有義務非得在這兒回答患者的問題。他會留下來,也只是不想產生不必要的爭執罷了。 這婦女見他不太情愿,心里的火也往上躥,她本來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當下就道:“既然這樣,那我就在這兒說了?!?/br> 齊教授雙手背在身后,靜靜地看向這邊,并沒有干涉的意思。 作為大夫,每天都要面對不同的患者,出現什么樣的突發狀況都是有可能的。他有意讓張富祥鍛煉鍛煉,所以他這次打定主意,就站在旁邊觀望。 張富祥到底年輕,也有了幾分火氣。但他還記得自己是個大夫,所以他壓下心里的無名火,點頭道:“行,你有什么話就說吧?!?/br> 他心想他又沒干什么虧心事,他怕什么啊。 這位婦女卻道:“我今天去別的診所了,人家大夫說你給我開的藥開反了,難怪我吃了一個月都不管用,心律不齊不光沒好,還有點嚴重了。我說你這小年輕既然要當大夫,能不能學好了再出來?你這不是耽誤別人時間嗎?” 張富祥此時此刻的感覺就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對方要是單獨對他一個人說,他還不至于這么氣惱。因為他自己也知道他年輕,臨床經驗不足,有時候開出的藥方并不管用。 但他覺得,人總得有個成長的過程,他業余時間也算努力,一有空就鉆研前人和他師父的醫案??删退闶亲龅竭@種程度,他還是被人當眾責備,心里特別難受。 他又窘迫又氣憤,張了張嘴,片刻后才道:“哪位大夫這么說的?你現在還沒用他開的藥,怎么就能確定他說的是對的?別人說什么你就聽什么嗎?” “我給你開藥時跟你說過,如果覺得效果不理想,可以另找大夫,我沒逼你來看病吧?” 他頭一次碰到這種事,一時間有點語無倫次,情緒也很差。 旁邊的人聽著不像話,一位大夫連忙過來勸那婦女:“同志,有話好好說,治病這種事我們院不敢說肯定能治好,但我們會盡力?!?/br> “如果您覺得在我們這兒治療效果 不理想,那您去其他醫院也是可以的。但請你不要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就給張大夫扣帽子,這樣是不是在點欠缺公平了?” 大廳里還有別的患者在,有人旁觀了整個過程,也上來勸那婦女:“大姐,你是不是去了哪個小診所,聽小診所大夫說的?你可別上當了,別什么話都聽人家的,小心人家騙你錢?!?/br> 那婦女覺得自己被人誤解了,當下不服地道:“誰跟你們說的小診所,是診所沒錯,但人家大夫也是專家,還跟省里大專家一起義診過。她還不到二十五,一個小姑娘家什么病都會看,還上過報紙,這還能有假?” “她能騙我什么,一個療程藥費才兩塊多,有啥好騙的?我又不傻?!?/br> “張大夫,我不是非要跟你爭個長短,我就是想跟你說一聲,這一個月我心臟一會跳一會不跳的,心太難受了。我要早點找對大夫,何至于受這個罪?” 張富祥氣得七竅生煙,就算他技不如人,但他也用心在研究了,也沒有敷衍患者,這個女人有必要這么當眾侮辱他嗎? 他師父年輕時也是這樣,哪個大夫不是這么過來的?誰天生就會治病嗎?不都得一點一點總結經驗? 眾人紛紛上前相勸,幾個患者也過來勸那婦女:“大姐,這位大夫還年輕呢,等他歲數大經驗多了就厲害了?!?/br> “快別說了,回頭再把自己氣著,萬一在這兒發病可怎么辦?” 婦女一時口快,發作一番后也消了氣。 這時她倒想起了外甥囑咐他的話,再一想到自己剛才泄露了羅裳的部分信息,也有點后悔起來。 她主要是怕羅裳知道了會生氣,以后不愿意再給她看病。 想到這一點,她就擺了擺手,匆匆離開了五院。 她走之后,張富祥心里雖然難堪,還是忍住了,只當什么事都沒發生,仍和齊教授往住院部走。 那幾個大夫倒議論起來:“剛才那人說的診所不會是山河路那個吧?那地方不就有個女大夫嗎?聽說她進了四院,還是專家,也不知道她這專家怎么當上的?” 這幾個大夫都是西醫,對中醫缺乏了解,但他們多少都覺得羅裳這個提拔有點超脫想像,不符合現實了。 作為中醫人,齊教授當然也知道四院中醫專家小組的事,他還知道,那個女大夫是匯川市名醫程釗明的師妹。程釗明水平跟他相當,彼此之間關系也不錯,外出開會時常會碰上。 過兩天,省里會針對省內中醫藥企業進行一次全面篩查,到時候程釗明和他都會進入檢查小組,與他們一起進組的還有京市的郭老。 齊教授沒有參與那幾個大夫的談話,在半路問張富祥:“剛才那位女患者,你給她開的是什么藥?” “就是炙甘草湯啊,醫書上寫著的,主治心動悸、脈結代。這有什么問題嗎?” 張富祥仍覺得自己有點冤。 齊教授暗暗嘆了口氣,心想自己這徒弟倒是敢開方,還給開了個經方。但越是經方,對于辯證的準確性要求越高,他這徒弟還欠點火候。 看來,程釗明這個小師妹沒說錯,張富祥這個方子真的開反了。那個患者一站到他面前,他大概就能猜出來病因,這就不是炙甘草湯證。 他穩住情緒,跟張富祥說:“盲目套用書上藥方,卻不去分析藥方的本質,就容易開錯藥?;仡^你把這個方子重新分析下,看看這個方子所針對的都是什么樣的病人?!?/br> “師父,你的意思是說,我開的方子真不對?” 齊教授也不想打擊他的信心,就委婉地道:“方子本身沒問題,但得看適不適合。這事兒,可能那個大夫說的是對的,你回頭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再來問我吧?!?/br> 張富祥:…… 有位大夫怕張富祥尷尬,就道:“小張還年輕,時間長了,會好的。但我覺得,山河路那個大夫這事辦得有點欠妥當。就算她有點本事,也沒必要貶低別人吧?” 張富祥最不爽的也是這個,就算那個女大夫師出名門,水平比他高,那也沒必要在病人面前貶低他,挑他那個藥方的錯吧? 齊教授不清楚詳細情況,沒有貿然發表意見。但他也覺得,如果羅裳真的在病人面前談論前面醫生所開的藥方,那確實不太合適。 幾個人很快進入一間心內病房,他們進去的時候,二號床的家屬正在收拾行李,看樣子是要出院。 看到這家人,一位大夫過去問道:“現在就出院嗎?” “是啊,你們不是說我爸這個病沒辦法了嗎?都讓我們準備后事了,我爸再住下去也沒什么意思?!?/br> “不是,我們幫忙請了中醫專家過來,他會給你爸看看,說不定還有辦法?!?/br> 年輕家屬卻擺擺手,道:“不用了,我們托人在別的地方掛了中醫專家的號,據說人家研究出來一種新藥,外用的,抹了說不定能讓我爸消腫。機會難得,我們得快點過去?!?/br> 主治大夫聽了,怕他們受騙,連忙道:“什么新藥???我們都沒聽說還有這種藥,你別上當了?!?/br> “不能吧?人是我發小介紹的,聽說她在匯川很有名的,就在山河路那邊,她不會真是騙子吧?” 又是山河路?! 聽到這個地方,張富祥覺得腦袋都有些大了。今天他怎么就跟這地方杠上了? 左一個事有她,右一個事還有她。如果說之前他的藥方有問題,這個可能性是很大的??蛇@個患者的情況,都腫成這個樣子,皮膚都被撐得透亮,用個外用藥怎么可能達到消腫的目的? 他學了這么多年,哪聽到過這個? 齊教授自然也猜到了患者家屬說的大夫是誰,但他對此也持懷疑態度,因為他很清楚,這種藥方原來應該是有的,只是失傳了。他也不知道這個藥具體該怎么配?怎么羅裳就會? 不管這事是不是真的,但羅裳既然能成為孟老徒弟,就不會是個騙子,齊教授就跟家屬說:“山河路的羅大夫是吧?你們想去就去看看吧。萬一能治,也有個盼頭?!?/br> 坦白地講,患者現在的情況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要是羅裳真會治,那她的醫術就值得他認真評估了。 家屬趕時間,一聽說羅裳不是騙子,先道了謝,緊接著就背起他爸,在其他家屬陪同下,離開了五院。 “怎么又是這個人?哪兒都有她,她到底怎么回事???”看著消失在門口的人,一位大夫忍不住吐嘈道。 這個人還只是吐槽,張富祥卻氣得不行。 他在五院陪齊教授又待了一會兒,便從五院出來。但他沒急于回家,反倒興起了一個念頭,決意要去一趟山河路。他倒要瞧瞧,羅裳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齊教授稍晚一會兒離開五院,他到達下榻的招待所不久,見到了一起返回青州的郭老。 兩人乍一見面,郭老就告訴他:“檢查的事暫緩,需要選個新成員進組。聽說青州這邊好像要推薦一個人選?!?/br> “不就六個人嗎?人都齊了,還選人?不會是哪個領導硬塞進來的吧?”如果是這種情況,齊教授當然是不高興的。 郭老擺了擺手:“不是,據說檢查組有個老中醫與某個藥企私下有關聯,上級要求他避嫌。所以得換個新人進來?!?/br> 齊教授恍然大悟,這樣還能說得過去。他也知道,現在有的專家屁股底下不干凈,上級既然這么要求,那他們應當是發現了什么,說不定證據確鑿。 聊完這事,兩個人各自回房休息,倒也沒有提及別的。 又是忙碌的一天,羅裳午休結束,很快開始接診。 方遠上午去了一趟中藥批發市場,又從崔老板那里拉了一車藥回來。最近藥材消耗多,因為感冒患者多,像麻黃、桂枝等常用藥有點跟不上了。 好在羅裳在霜降前后從農人手里收的藥材都快能用了。她常用的麻黃攤開陰干了一陣子,已經變成干燥的青色條桿,可以加工了。 這時方遠正帶著于航和高向陽就在忙著這事,幾個人人手一把剪刀,方遠先用剪刀將這些自行收購的麻黃剪成段,中間的節也要去掉。 他做了下示范,看著高向陽和于航都學會了,才站起來說:“你倆先干著,我去看看老板那邊有事兒沒?” “你去吧,就這點活,我跟高向陽一會兒就干完了?!庇诤秸f道。 高向陽手上動作不停,沒吱聲。 頭天晚上他去五院跟飯店老板說過羅裳的事,他們家人有點擔心,但實在沒別的辦法了,有意想試,不過沒給他準信。 如果要來,今天也該來了。 方遠進入診室時,那家人才到,碰上系著圍裙的方遠,老板兒子沒見到高向陽,就客氣地問方遠:“同志,高向陽在這兒上班嗎?” 方遠打量了著這家人,猜到他們應該就是高向陽以前的鄰居。 “他在這兒,先進來坐著吧,我去叫他過來?!狈竭h很快把人讓進去,跟羅裳交待了一聲,轉身去找高向陽。 羅裳笑著跟這家人點頭,還特意跟那年近六十的患者說:“你們就是高向陽的老鄰居吧?他馬上就過來。稍等一會兒,我先給手頭這位患者開個方子?!?/br> 張富祥就是這個時候進入的診室,他想掛號來著,但方遠直接告訴他:“今天的號沒了?!?/br> “那,能不能給我加個號?我明天沒假,來不了。掛號費加倍也沒關系?!?/br> 這時羅裳也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就跟方遠說:“他非要加,那就加吧?!?/br> 羅裳都發話了,方遠自然沒理由反對。 但他心里卻在想,這不是加倍不加倍的事,這人瞧著也不像有病,就非得在這兒擠嗎? 羅裳最近一天放六十個號,臨時還會加幾個,這么多患者太累人了,他內心里是不想再收治病人的。 診所前不久剛遭遇到盜賊,方遠難免會多些警惕。 所以他把高向陽叫進來之后,就一直待在診室里,有空會看看這個奇怪年輕人。 事實上,在張富祥進來不久,羅裳就猜出這個人是同行。具體細節很微妙,但她確定,她在給患者診斷或者講醫理時,這個人也在跟進。他的微表情總是恰到好處,這讓羅裳確信,這個人懂醫。 至于此人是不是跟當初的季常明一樣,羅裳不能確定,但她感覺,應該不是。 她先給高向陽的老鄰居進行診斷,確認他和崔鳳山研究出來的蒲黃散應該適用,就給他們拿了藥。 她先講解了用法,隨后告訴這家人:“涂抹兩三天就能看出來是否能達到逐水的作用。有用的話他就不會這么腫了。到時候你們過來,我得開一些內服藥了?!?/br> 家屬想著其他醫生都說沒辦法了,只有她說可以治,而且這個時間還被她限制在兩三天內,這么短的時間誰不愿意試試? 反正也是死馬當活馬醫。 家屬千恩萬謝后走了,下一位患者過來時,先把外面穿的棉襖脫下來,又把毛衣袖子往上拽了拽,一直拽到手肘上方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