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邢隊和老高也不打擾他,都很和氣地等著。 片刻后,馮五河終于“哦”了一聲,說:“朱根生?是有這么個人。去年…好像是去年剛過完年來過我這兒做的鑒定?!?/br> “當時是他家里人陪他來的,經過鑒定,他確實有精神方面的問題。怎么,他犯了什么事嗎?” 邢隊和老高對視一眼,老高就跟馮五河說:“朱根生和鄰居因為住宅擴建的事發生矛盾,他用鎬頭把鄰居打得肋骨骨折,臟器破裂?!?/br> “按理說,我們警方要對他依法處理的,但朱根生被確診為精神病,警方只能將他釋放。鑒定書上醫師的名字是你?!?/br> “但據我們調查和其他鄰里反應,朱根生平時挺正常的,并沒有在人前表現出他有精神病的傾向,這件事不知道馮大夫你有沒有什么解釋?” 馮五河心里不無壓力,但他倒也不是很怕,畢竟精神病這種事,他是專業人士。他說是的話,其他人就算想否定他這個結論也很難。就算否定了,他也可以用偶然的誤診來推托,把自己摘出去。 “哦,你們就是想問我這個???我覺得,你們可能是誤會了,有的精神病人,平時看起來跟正常人都差不多的?!?/br> “有些人也很少發作,就算發作,也不一定是在人前。所以鄰里不清楚此事,都是正常的,一切還是要以診斷為準,我們要相信科學嘛?!?/br> 他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邢隊淡淡笑了下,反問道:“真是這樣?馮大夫在診斷時,會不會有什么失誤呢?” “應該不會的,我在出這種鑒定時是很認真的。當然,也不能排除小概率的失誤嘛。畢竟我們都是人,只要是人,就會有失誤?!瘪T五河怕出事,干脆給自己立了個臺階。 院長付長榮在旁邊冷眼瞧著,一言不發,他什么都清楚,也知道馮五河今天這關是別想過去了。婁小五惹了不該惹的人,那么多中醫專家盯著呢,連省里都被驚動了,這事根本就壓不下去了。 而警方所掌握的,也絕非個例,婁小五和朱根生,都只是其中一個而已。姓馮的常在河邊走,這回終于到了濕鞋的一天,他躲不過去了! 果然,馮五河這邊話音剛落,老高就又說了兩個名字,這兩人無一例外,都是從馮五河這兒拿到的鑒定證書。這兩人還都犯了事兒,一人用椅子把別人腦袋開了,一人晚上搶劫時被群眾抓獲,扭送到了公安部門。 這幾個案子都是玉山分局刑警大隊辦的,所以韓沉把這事跟他們一溝通,他們馬上把轄區內精神病患者犯下的案子都篩了一遍,在短短的兩個小時時間里,就篩出了好幾件由馮五河做過鑒定的犯罪嫌疑人。 這個數據,肯定不完整,還會有其他類似情況存在,這些還需要進一步的查證。 有那些中醫專家在專業上的支持,現在所掌握的情況就足夠他們啟動對馮五河的調查了。 馮五河越聽越心驚,這時候他早就收起了輕視之心,知道這次警察是有備而來,是專門調查他那些過往的。 但他這時候就算知道警察是什么目的,也沒有繼續辯解的余地了。 因為鑒定錯了一個,他還可以說不小心失誤了,類似的病例多了,這個理由就說什么都站不住腳了。 眼見著馮五河額頭上開始冒出細汗,邢隊才道:“婁小五也是在你這兒做的鑒定對吧?” “他…他又怎么了?”問出這句話時,馮五河的聲音都有些抖了。都是花錢找過他的人,他怎么會沒有印象呢? “他的事不算小,這小子曾多次在公共場所猥褻女性,還犯過入室盜竊的案子。有一次入室盜竊時,將房主驚醒,房主被他用刀捅死。對此,你有何感想?” 這些案件細節,是刑警隊下午對婁小五母子倆進行突擊審訊時查出來的。 說到這里時,邢隊臉上溫和不再,眼神也變得冷峻。 馮五河的反應,在他們這些老刑警眼里,已經相當于亮出了明牌。 情況很明顯,馮五河肯定是故意給那些人開的假證明,以便幫那些人脫罪。 對這種事,他們這些刑警也頗為痛恨。有些案子,他們經過多日排查,甚至熬了幾個大夜分析案情,再組織人手實施抓捕。走完這么多流程,抓到人的時候,嫌疑人卻拿出了精神病院給出的證書,他們這些干警就不氣不恨嗎? 他們也是人,也一樣有情緒。 雖然說有法條規定,精神病人在案件發生時如果沒有發病,也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蛇@種事他們要怎么證明?誰又能證明呢? 所以這個規定幾乎是形同虛設,能用上的時候很少。大多數時候,還是會讓這種人逃脫法律的懲罰。 在邢隊和老高凌厲的注視下,馮五河挺直的后背終于歪向一旁,眼神慌亂地看向付長榮。 付長榮卻佯裝喝茶,像什么都沒聽到一樣。 邢隊不再看馮五河,直接跟付長榮說:“付院長,現在看來,你們醫院在管理上存在不小的問題。我們需要暫時封存貴院的檔案室,稍后上級會派專家組入駐,對這些檔案進行核查。至于對醫院工作的具體安排,等衛生部門的通知吧?!?/br> “精神病院內所有員工暫時不得外出,我們不想冤枉好人,但也不希望壞人逃脫,請你們理解并配合?!?/br> 付長榮猶豫著說:“其他人未必做過這種事,這么處理,波及得是不是太廣了?” 邢隊卻道:“不用擔心,其他醫護人員留院時間不會超過48小時,沒有事到時候就會放人?!?/br> 邢隊當然不會就這么把人放走,最起碼要給醫院員工做下筆錄,先篩一遍,才會考慮放人。 某些員工自己就算沒做過馮五河所做的事,但有些人多多少少應該是知情的。一般情況下,普通人根本就承受不住預審員的壓力,真有什么情況,審一審就能問出來不少東西。 這時候他們把人放走了,不是給醫院某些員工留下私自串通的時間和機會嗎? 所以,人,他暫時是不會放的。 付長榮知道自己已經左右不了警方和上級的決定,只好說:“我這就讓人發通知下去,還需要我做什么嗎?” 付長榮這時候根本不想看馮五河,他本可以順利退休,不至于像這樣晚節不保的,卻因為馮五河的一己之私,影響到了他余生的生活。 要說這里誰最恨馮五河,其實還是他,因為他曾隱晦地規勸過對方,讓他注意下分寸。只是馮五河在跟他裝傻,一直陽奉陰違,這才釀成現在的亂子。 當然,他自己也有錯,做了一輩子老好人,臨近退休,他更不愿意得罪人,斷人財路,今天這個結果,大概是對他的報應吧?付院長自嘲地想著。 這時邢隊告訴他:“我的人在外邊,一會兒就能過來。你讓人帶路,我們需要先檢查一下各個病房的情況,所有患者的病歷都不得毀壞涂改,需要等待專家組檢查?!?/br> 這時老高已走到窗邊,向著圍墻外待命的隊員們發出了信號。 沒過多久,幾十名刑警和派出所的警察就進入了精神病院,每四五個人一組,在各個樓層之間察看情況。 老高帶人去三樓檢查時,竟在一個房間里發現了一個神志清醒、正拼命掙扎的年輕女孩。 這女孩一看到身穿制服的老高等人闖入那個房間,就向他們高呼救命。 女孩求救時,已被人綁縛到了床上,四肢都掙脫不開,有個人正在旁邊準備針具。 看到托盤上的注射器,闖進來的警察們都猜出來,這些人要給這個女孩注射藥物。 “救命啊,救命,我沒瘋,我沒精神病,這些人要害我……” 女孩也分不清沖進來的人是不是真的警察。但她這時候已經進入絕路,除了向這些人求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 所以她只能像一只困獸一樣,發出凄厲且慌亂的呼救聲。 刑警老高一眼望進了女孩的眼睛,那是什么樣的眼神???有恐懼、有絕望、也有極度的憤怒,眼珠上遍布紅血絲,樣子確實像在發瘋,但這種瘋怎么看都像是被人逼出來的。 “都停手!”老高吼了一聲,上前一步,就將那人手里的注射器奪了下來,交給手下,告訴他:“拿好了,放到證物袋里,稍后要送到物證中心做下鑒定,看看他們用的是什么藥?” 他一聲令下,手下幾個人立刻開始行動,有人將那兩個員工制服,老高本人則親自過去,走到那女孩面前,并沒有急于在第一時間給她松綁。他至少得跟她說幾句話,確認她的精神狀況。 “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家庭地址嗎?”老高彎下腰來,和氣地問道。 “警察叔叔,你是警察叔叔是嗎?”女孩不超過二十,比老高的女兒只大兩三歲的樣子。 “對,我們是警察,你說說你家在哪兒,你的名字,如果有學校也跟我們說一下,知道嗎?” “知道知道,我叫霍思妍,十九歲,家住玉山區惠陽路22號。去年從青州市三十三中畢業,是高三五班的,班主任叫汪惠玲?!?/br> 女孩思路清晰,說話速度極快,似乎怕自己說慢了一點,這些警察就會撇下她離開這里一樣。 那慌亂的樣子,讓老高和幾個警察都動了惻隱之心。 很明顯,女孩子眼神清明,說話時條理分明,邏輯清晰,明確地知道警察問的是什么,就算他們不是專業的精神病專家,也能看出來,她不像精神病患者。 “誰把你送這兒來的?知道為什么嗎?”老高開始動手去解霍思妍手腕上的帶子。 “知道,是我大伯和堂哥送我來的,我爸媽去年出車禍去世,他們想要我家的房子和財產?!?/br> 女孩心里的恐懼暫時消除,在老高憐惜的眼神下,終于悲從中來,簡單兩句話,就將事情的原委交待得清楚明白。 老高:…… 干刑警的,常年跟犯罪分子打交道,但像這女孩大伯父子倆這么壞的,還真不多見。 “你家里,沒別的人了嗎?”老高又問道。 “我是獨生女,還有個外婆,離得遠,很少來往,我很小的時候見過她一次。爺爺奶奶還在,但是,他們老了…不管事…” 老高暗暗嘆息一聲,想到自己家那個獨生女,難免更加生氣。 新時代了,沒有明目張膽吃獨戶這種事了,但暗地里做出這種勾當的人,也不是沒有。 女孩子是被她伯父以精神病的名義送進來治療的,她一旦成了精神病人,自然需要有監護人。到時候,這位大伯就可以明著處置女孩父母留下的房子和財產了。 好歹毒的計謀! 青州市精神病院發生的事情連夜傳到了四院,得到這些消息的時候,程釗明等人剛從兒科病房里出來。 當天晚上,匯川市的幾位中醫并沒有急于回下榻處休息。他們這次過來,本來就想在四院參觀下,看看他們中西醫合作的情況。 刑隊和老高等人的消息傳過來時,程釗明等人已在四院心腦血管科、內分泌科以及呼吸科等病房都轉了一圈, 到了兒科病房時,他們專門針對嬰幼兒?;嫉暮粑到y疾病,做了一次重點考察。 到了走廊上,匯川市一位大夫說:“小兒多發呼吸系統疾病,具有容易高熱、驚癇、起病急的特征。最近幾年,這類小兒疾病,去找西醫求治的很多。西醫抗生素退熱消炎確實很快,但也有弊端啊。不僅是能否治愈的事,還有后遺癥的問題,現在很多人還沒意識到這一點啊,你們四院倒是走到了前頭?!?/br> 程釗明也點了點頭,四院院長挺特別的,對中醫比較重視。他不僅保留了不少中醫的職位,還會為中醫爭取福利,這個新成立專家組的薪酬就相當不錯。 又有位大夫說:“剛才那位小患者,高熱四日不退,西醫用了各種方法都沒辦法緩解,倒是咱們中醫用托法來清熱,效果迅速?!?/br> 也有人說:“你們這個石膏用得不錯,對小兒高熱,古代有用羚羊角粉、犀牛角粉的,現在上哪兒找這種藥去?你們說是吧,都成保護動物了,沒地兒買去,有也貴得很。我看用石膏代替就很不錯,價格還低廉……” 眾人紛紛議論著,羅裳也在旁邊陪著,同樣沒走。 快要走出兒科病房區的時候,一位大夫快步過來,帶來了精神病醫院那邊傳過來的消息。 “問題還真不??!”不知是誰說了一聲。 “這個姓馮的,真是膽大包天,為了錢什么事都干,這得害多少人??!”大夫們不由得憤慨起來。 他們也是大夫,在他們這個群體中出了這么個敗類,實在讓人氣憤。 程釗明當即說道:“大家先聊著,我先失陪一下?!北娙硕贾?,程釗明要跟省里聯系,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還有好幾個記者盯著,省里的專家組肯定會盡快到青州的。 這種亂象,他們其實聽說過一點,事到如今,也的確該整治下。于是眾人都讓程釗明盡管去忙,這時候也挺晚了,匯川市的中醫大夫們就提前告辭,先行離開四院,去下榻的地方休息。 羅裳本來想找個單獨的機會跟程釗明聊聊的,但程釗明臨時又有事,她就跟季常明等人告別,準備回家。 這時候都是晚上九點左右了,季常明不放心,跟她說:“小羅,這么晚回去,不太安全,我送你吧?!?/br> “不用,有人在外邊等著,是在我診所上班的員工,他平時也負責我安全?!?/br> 聽到她這么說,有幾個大夫就笑了,開起了羅裳的玩笑:“小羅自己就是老板,這一點可比咱們這些人強?!?/br> 羅裳客氣地跟這些人道別,出了四院。方遠在院門口等了半天了,他是騎著自己那輛破自行車來的,看到羅裳出來,就道:“我的姑奶奶,你可算出來了,我在這兒都等了兩個半小時了。老韓吩咐的,我不敢不來?!?/br> 羅裳笑著從車棚里推出自己的自行車,跟他說:“回頭給你加個雞腿?!?/br> “那還行,走吧?!?/br> 方遠跟在羅裳后面,看著她安全地拐到馬路右側,就在她身后不遠處跟著。直到她進了自家住的小區大門,他才用力踩下腳踏板,躬著腰,襯衫被風鼓蕩起來,往山河路那邊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