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抽走
沉紀雯是一個晴天回來的。 她在機場一路快步走出來,墨鏡摘下來甩進包里,皮靴踩在大理石地板上,聲音利落。 司機見她出來便替她拉開后車門,接過她的行李箱,她把風衣一脫,扔進后座,自己拎了包坐進車里。 “太太在家等您?!彼緳C回頭說。 她一愣。 “mama回來啦?”她眼睛亮了,“什么時候的事?” “上周?!?/br> 車子緩緩駛離機場,她看著窗外的景色,一下想起什么似的,眼神微微一動,整個人陷入短暫的沉默。 ——mama并不知道沉時安的存在。 她當初離港,是因為外公退休,她和外公外婆一起回英國生活一年。 離開時,沉時安還是誰都不認識的“陳安”,等她回來,這人已經住進沉家的屋檐下了。 她不確定母親現在知道多少,也不確定母親的情緒。 回到太平山那棟大宅,歐麗華正坐在花園的白藤椅上喝下午茶。穿著米色真絲套裝,皮膚保養得極好,看起來只有叁十出頭,舉手投足仍帶著當年名媛場的驕矜氣質。 “囡囡?!彼辛苏惺?。 沉紀雯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怎么不告訴我你回來了?”她接過傭人遞來的冰茶,一口喝掉。 “回來兩天了,看你還在玩,我就不打擾你時差?!睔W麗華笑了笑,目光在女兒臉上掃了一圈,溫和里帶著打量。 “外公身體還好吧?” “挺好的,就是膝蓋走路慢點,你外婆天天拉他散步,像軍訓?!?/br> 兩人聊了幾句日常,氣氛輕松。 直到歐麗華放下茶杯:“你爸爸,最近似乎有些不安分?!?/br> 沉紀雯眼神動了一下。 “這話怎么說?” “你一直都在香港,想必比我清楚?!?/br> 她聲音平淡,指尖輕輕擦著茶杯沿。 沉紀雯頓了兩秒。 “mama,我其實也正想跟你說這個事?!?/br> 歐麗華沒出聲,只換了個姿勢,意味深長地看她。 沉紀雯看著母親,語氣沒軟,卻語調收了點鋒。 “有個男孩,是……爸爸以前在外面留下的?!?/br> 歐麗華的笑意在那一瞬消了,雖沒失態,眼角卻沉了下去。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去年冬天?!?/br> “你父親有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你不在香港?!背良o雯直接說,“他做決定的時候你已經在英國了?!?/br> 歐麗華看著她幾秒,沒再繼續追問細節。 “你跟他……相處得不錯?” “他成績很好,很聰明。我們同一個學校,我請老師幫他補過課,這段時間也讓他來中環那邊住著,”沉紀雯看著母親,“我和他相處得很好,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br> “是嗎?!睔W麗華的聲音輕了一點,“可惜他的出現,就是我不愿接受的?!?/br> 她停頓片刻,又接著說:“你這段時間先不要往外跑了。太平山這里安靜,適合休息?!?/br> 這不是建議,是安排。 沉紀雯沒有反駁,也沒有應聲,只輕輕抿了一口茶。杯沿遮住了她的眼神。 兩天后,歐麗華去了中環。 她沒帶人,只讓司機停在樓下。 這棟房子她很熟。她的房產很多,但這一處,她記得特別清楚。 那年沉紀雯剛升中學,她不舍得女兒每天奔波,親自挑了好幾天,最后選中了這里,地段、樓層、朝向,全都合她的心意。 她一直記得那天簽約后站在窗前的感受——高樓林立,眾生皆小。 如今這房子卻被塞進了她從未同意存在的人。 她敲門時,站得很直。 沉時安開的門。 他眼睛里沒驚訝,也沒有警惕,只是禮貌地微微一閃,側身讓她進門。 客廳很安靜,電視沒開,窗簾拉著,茶幾干凈得不像是個男孩住的地方。 “我沒打擾你吧?”歐麗華坐下,神色溫和,連包也沒放下,只一只手搭在膝上。 沉時安站著,手背在身后,“您是房主?!?/br> “你倒挺清楚?!彼p輕一笑,聲音溫柔得像水,“那你也該知道你不該在這里?!?/br> 沉時安沒說話。 歐麗華從包里抽出一個白色信封,信封封口整齊,帶著銀行標記。 她把信封放在茶幾上,手指輕輕一按。 “這不是封口費,也不是恩賜。是我替你早一點收尾?!?/br> 沉時安沒動。 他看著她那雙手,白得透亮,指節卻很穩,顯然是久經打理也久經計算的手。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靜,只是那平靜有一種冷藏過的質感,像玻璃罩下的火種,靜到極致,卻絕不熄滅。 “我沒有打算賴在這里,我只是臨時借住幾天?!彼f,“……jiejie同意的?!?/br> “可惜她不是你的jiejie?!睔W麗華仍是那副從容笑意,“囡囡還小,她對世界的同情有時候多得不講道理。而我不打算縱容她拿自己的時間去驗證別人的人生?!?/br> “如果我不走呢?” “那你會過得不太舒服?!彼α诵?,“你還小,不懂太平山這種地方的規矩。有些門,一旦錯進,后果并不總是由自己承擔?!?/br> 沉時安垂下眼,看著那只信封。 “這房子是囡囡的,她不欠你什么,你也不該從這里撈到任何東西?!?/br> 她說“撈”這個字時,聲音極輕,卻精準。 沉時安眼神略動。 “我從沒想過要借她上位?!彼f,“您可以放心?!?/br> “很好?!彼吭谏嘲l背上,手指緩緩扣著包扣,“那就別讓人誤會?!?/br> 空氣短暫地靜了一瞬。 沉時安沒說話,眼神卻在那一秒收緊了一線。 她已經查到他就是洪興會那個“陳安”。 歐麗華看穿了他的反應,語氣反而更輕: “沉家是個很擁擠的地方。權力、資源、光鮮和親情,全都被安排得剛剛好。你突然多出來,是變量,不是孩子?!?/br> 她看著他,緩緩坐直。 “我不怪你。但我也不會接納你?!?/br> 她站起身,拾起手袋,語氣收回了那層柔和: “聰明的人,不該讓自己出現在太多人視線里。尤其是還沒站穩的時候?!?/br> 她走了,門在她身后輕輕合上。 沉時安站在原地,茶幾上的信封靜靜躺著。 窗簾縫透進一縷光,他伸手把信封推開,不碰,只推到桌角。 他腦中忽然閃過認祖歸宗那天,沉兆洪笑著說:“以后你也是沉家人了?!?/br> 現在回想,那些話像貼紙,一撕就碎。 他坐下,動作很慢,他靠回那張熟悉的沙發,還是沉紀雯的位置。 他的眼神沒有焦距,像在看遠方,又像什么都沒看。 只是唇角輕輕收緊了一下。 才剛剛捏緊一點東西,還沒捂熱,就又要被人從指縫里抽走了。 沉時安閉上眼。 他不是不懂事,他只是記得太清楚。 太清楚自己從哪兒來,也太清楚—— 要留在這里,不能靠誰給的位子,而是要讓別人拿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