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割裂
一天時間過去,沉時安初步摸出了沉紀雯的作息。這份掌控感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下來。 她依舊喜靜,但會比在外面隨意些,晚飯過后就坐在沙發上盤著腿看電視,看到好笑的還會大聲笑出來,眉眼彎彎。 她顯然不習慣做家務,中午覺得菜心有點淡,加完鹽也沒反應過來要把蓋子蓋回去,就這么放著,因為習慣了定期有人來收拾。 周一清晨,沉時安聽到門鈴響,第一時間起身去開門。昨天的早餐來得更晚些,看來是她周末習慣晚起。 吃過早餐,她在玄關換鞋,收拾妥當,站在門口等他一同出門。 沉時安的腳步一頓,有些遲疑。 他知道,一旦他跟她一起出現在學校,就跟在水面上投下一顆石子一樣,漣漪會一圈圈擴散出去,綿長,且難以控制。 她太矚目了。 哪怕只是站在那兒沒說話,也能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若他出現在她身邊,哪怕什么也不說,也會讓那些目光多盯在他身上幾秒。 他不喜歡那種感覺。 朋友、同學、閑聊、邀請、關心、敵意、好奇,對別人來說也許只是日常,對他來說卻是負擔。 他獨來獨往慣了,從前在九龍城寨,他習慣的是察言觀色、迅速脫身,而不是被迫接受關注和接觸。 其實他并不覺得沉樂琪的小動作是在“欺負”他。 那種對陌生人的疏遠、帶頭不理會、偶爾的排斥,在他眼里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他不在意,也不覺得那需要特別反應。 可若和沉紀雯走得太近,那些本來對他無感的人可能就會開始注意他,把他也拖進那些無謂的社會關系里去。 更麻煩的是——他也知道,自己不干凈的背景,低調入學的身份,若被傳開,對她也不會是好事,他們本不該并肩出現在人前。 他站著,沒有動。 她卻像什么都沒察覺似的,安靜地站著,神情自然,從容回望他。 “走吧?!?/br> 沉時安垂下眼,幾秒后走了過去。沒回應她,只是默默地拉開門,先一步走了出去。 他們走到學校附近,有人看見她,又看見她身后那個男生,果然步子一下慢了,眼神來回打量。 起初只是零星幾人,很快傳成一股細微的sao動。 竊竊私語從人群邊緣往中心擴散,有人已經認出那是新來的插班生。 “他是誰?”一個女生低聲問。 “是不是她男朋友?” “不是吧,矮那么多,看起來不像啊……” 就在校門側邊的花圃旁,沉紀雯的朋友周淑嫻正從對面走來。見到她,揚手打了個招呼。 “紀雯!”她快步靠近,目光落在沉時安身上,好奇壓低了聲,“這誰???以前沒見過?!?/br> 沉紀雯停下腳步,順手理了下背帶:“弟弟?!?/br> 說得平靜而自然,像是在回答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問題。 “哦?!敝苁鐙固裘伎戳艘谎鄢習r安,似乎還想問什么,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弟弟。 沒提父親是誰,也沒提“以前沒見過怎么突然冒出來”那類問題。 那句“弟弟”,干凈利落地蓋過了所有可能的猜測。 但消息還是傳開了。 課間,有人去問沉樂琪。 “你還有個哥哥?” 沉樂琪正在給鋼筆加墨水,聽到這句話先是一愣:“誰說的?” “沉紀雯說的啊,在校門口說他是你們弟弟?!?/br> 沉樂琪的手頓了頓,墨水不小心溢出來一滴,染在指尖。 “……哦,那應該是她爸那邊的遠房親戚?!彼Z氣不咸不淡,“我不太清楚?!?/br> 來問的人自覺碰了釘子,笑了笑沒再追問。 沉樂琪看著那滴墨水,在紙巾上一點點抹掉,神色沒有太大起伏。 既然是沉紀雯親口承認的,她再反駁,就是公開和堂姐作對。 在那之后,沒人再對沉時安露出過于明顯的譏諷或好奇。 不需要解釋,也沒人敢追問細節。 沉時安站在走廊盡頭,看著那些曾在課室里刻意忽視他的同學如今視線含混地看向他,又快速移開。 有人在他經過時故作不經意地點頭,有人甚至主動打了招呼。 沉時安察覺到了。 他沒有回頭,但腳步頓了頓,眼神平靜地落在教室門前的玻璃上,反射出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知道這不是因為他做了什么,而是因為她。 她身上那種冷靜沉穩、天然居中的力量,仿佛能調整他人尺度,連目光也跟著聚焦。 沉時安垂下眼,筆在指尖轉了一圈,又輕輕地頓住。 半秒之后,他換了個姿勢坐好,目光重新落回書本上,動作平穩得像什么都沒有發生。 接下來的一個月,他每天固定時間吃飯、上課、放學、晚飯前兩小時是家教時間。 老師按科目輪換著來,每一個都被沉紀雯精心篩選過。 他們習慣用簡潔的方式指出錯誤,再拋出更難的練習。他一開始跟不上,但適應得很快。 他不聲不響地聽課,從不敷衍。 每次測驗都比前一次高一截,尤其是英文,最初發音帶著nongnong的街市味,到現在舌頭卷得順了,已經能說出一口帶著點倫敦調的港腔英語。 而周日,他還是會抽時間去處理社團的事。 但分明不同了。 那邊的兄弟還是叫他“安哥”,還是送賬冊請示大小事務。 只是他看賬時的視線多了半秒停頓,賬本的紙邊突然覺得薄了些,墨水也不如過去順眼??諝饫锘熘鴿窦埡拖銦煹奈?,和他書包里那盒干凈的鉛筆味不一樣。 偶爾也有兄弟問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學校那邊好走嗎?” 他點頭,說了句“還好”。 再多的,就沒再說。 回家的時候是傍晚,沉時安一手提著書包,一手拿著便利店剛買的水,走過街角那家剛開張的甜品店。 燈牌新換的,玻璃還透著一點膠水味,放學時間有很多年輕面孔在排隊。 他站看了一會,沒進去。 忽然間,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自己像是分成了兩半。 一半坐在明亮的書桌前,讀標準的教材,寫整齊的筆記,接受這個城市最精英、最體面的教育; 另一半仍在某個拐彎抹角的地方翻賬、談條件、安排人手,和那些從巷子里一路殺出的兄弟交換眼神。 那條分界線看不見,也摸不著。 他轉身,繼續往家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