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影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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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這一周陳白都在“做正常的事”。 每天八點起床,洗臉、刷牙、煮咖啡,拿起筆記本下樓,趕九點的地鐵,在地鐵里看著別人的脖子、后腦勺和包。天氣不好,雨斷斷續續,風也硬,站在圖書館門口時,她有時候會不自覺縮一下肩膀。 白天的她像是“另一個陳白”。 上課、點名、記筆記、做小組討論。中午吃CROUS的甜菜沙拉,晚上帶回家一盒打折的超市意面。有幾天她甚至主動跟同學開了玩笑,笑的時候自己都覺得陌生。 圖書館四樓靠窗的位置,是她這一周的固定工位。 桌上擺著電腦、打印的參考文獻、便簽、草稿,還有一瓶裝著綠茶的舊礦泉水瓶。她每天都在那里敲字,從méthodologie寫到problématisation,從引言改到結論。 手指腫了一樣地敲字,背疼得像一塊磚壓著,肩膀一直酸到發麻。 但她終于把那篇論文寫到最后段落了。 課程名叫《Champ médiatique : acteurs et stratégies》。她選了一個不太驚艷但很扎實的主題,分析法國媒體如何在結構性性別再現中維系權力秩序。 她寫得很慢,改了叁版,有一天甚至為了一個動詞糾結了一個小時。 但這一切——都很“正?!?。 ** 周五晚上陳白走出圖書館時,天色正好是傍晚最沉靜的那種藍——沒有金黃的余暉,也沒有徹底褪光的冷意,而是像一塊被墨水浸濕過的云。 臺階前的樹影拉得長長的,風在枝葉之間穿過,發出一陣緩慢的沙沙聲。 她剛踏出門,就看見Li Meng站在對面街角的電話亭旁。 他靠著玻璃墻,頭發半扎,穿一件舊的灰藍色襯衫,領口敞開兩顆扣子,袖子挽起到小臂,露出一截靜靜貼合骨架的皮膚。 一只腳隨意搭在墻邊,手里夾著一根煙。 他抽煙的姿勢很安靜,不耍帥,也不慌張。 煙霧在他臉側慢慢散開,像是某種不愿被定義的語言,從他呼吸間滑出,又迅速消散。 他側頭的一瞬剛好看見她,先是停了一下,然后嘴角勾起一個幾乎看不出的弧度。 “Tu m’observes me si tu regardais un film lent.” “你看我的樣子,好像在看一部慢電影?!?/br> 她走近,笑了一下:“你抽煙的時候確實像?!?/br> 他挑挑眉,把煙在指間轉了一圈:“來一口嗎?” “我不會?!彼柤?。 他上前一步,手指拿回煙,又靠近她,聲音低下來: “我教你?!?/br> 他說完,抬手輕輕托起她下巴,身體貼近,她還來不及后退,就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氣息順著他吐出的煙霧,一點點落進她嘴里。 她本能地張了口,煙霧帶著呼吸的熱度滑進喉嚨。 接著是他的唇。 貼上來的那一刻,帶著煙草未散盡的味道,舌頭劃過她的上顎,一點點逼近。 她沒動。 不是沒反應,而是根本反應不過來。 他的吻慢得像攝影機推近的鏡頭,每一秒都在控制她的氣息節奏。 他低頭,吻住她。 舌尖探進去時,她的書幾乎從手中滑出。她試圖抓緊,卻被他一只手輕輕按住手腕,貼在自己胸口。 唇齒交纏之間,他把她往墻邊輕輕一帶。 水泥墻冰涼,背脊貼上去的一瞬,她打了個寒戰。 他卻沒有松手,只是更深地吻了一下,吻得很穩、很輕,卻也很滿。 她的身體被他擋在光和風之間,像被誰用暗袋裹起來,不給喘息也不給掙脫。 直到手里的文件夾“啪”一聲落在腳邊,兩人同時一震。 他先松開,眼神還沒完全退回現實。 她睜開眼,眼角發紅,氣息不穩,唇還在輕輕顫。 她低頭去撿書時,手指抖了一下,幾頁被風吹起,打著旋落在地上。 他彎腰幫她一起撿。 兩人都沒說話,空氣像被煙熏過,帶著身體殘留的溫度。 她抱緊書稿站起,他也站起,把煙掐了。 “你今晚有事嗎?”他問。 她搖搖頭。 他點點頭,從帆布包里抽出一小卷膠片盒,像是剛才才決定開口: “我今天剛沖完一卷?!?/br> “你要不要來看我洗照片?” 她看著他,沒說話。 他聲音輕了一點: “我想讓你做這組作品的第一個觀眾?!?/br> 風從兩人之間穿過去,帶走了一點煙味,也帶來一點不確定的溫度。 她點點頭。 “走吧?!彼f。 于是兩人轉身,往舊校區走去。天越來越暗,路越來越空,只有她手中那一摞幾乎散開的論文,被抱得很緊。 舊校區的走廊很安靜,墻面泛黃,天花板有幾盞燈不亮,只有昏暗的冷光投在地上,腳步聲在水泥地面上敲出輕響。 他們穿過走道,拐進樓梯口,一路下到負一層。 最盡頭那扇鐵門后,就是暗房。 Li Meng掏出鑰匙開門時,陳白站在他身后,看著他背影在黑暗中慢慢靠近那道光。 門打開的瞬間,一股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 顯影液的酸、紙張的濕氣、金屬的銹味,以及……一種說不清的低溫感,像被記憶泡過水。 Li Meng熟練地關上門,打開紅光燈。 整個空間像被溶進一層酒紅色的液體里,柔和、粘稠,像一條圍繞身體緩慢移動的布。 房間不大,靠墻是一排水槽,臺面上擺著顯影盤、定影槽、清洗水池,還有幾只竹夾和夾繩。 他打開通風機,把背包放到一邊,從里面取出一卷膠卷盒,抽出兩段底片。 “我這幾天拍的?!彼忉?,聲音很低,卻不模糊。 “還沒人看過?!?/br> 他小心地把底片裝進放大機底座,調焦,調整角度。投影燈打在白色相紙上,那一瞬間,整個畫面都還空著——像一口剛灌水的盲井。 他調整完畢,抬眼看她。 “你站這邊比較清楚?!?/br> 她點點頭,走到放大機另一側。 他按下曝光燈,秒表滴答作響。 “12秒?!?/br> 光落在感光紙上,沉默了一整輪時間。 “好了?!?/br> 他關燈,把那張白紙小心地夾起,放入第一槽顯影液。 紙一入水,空氣仿佛也屏住了呼吸。 液面輕輕顫動,那張紙慢慢浮出圖像——先是淺灰,然后漸深。 線條浮出來了。 是一段裸背,從肩胛骨一路滑落到下腰,右側微彎,貼著床邊的白色棉被。 沒有頭部,沒有腿,畫面只取了身體的一部分。 光線從左上角傾斜而來,把肩上的皮膚打亮,脊椎形成一道柔和的凹槽。 背景模糊,只有身體這塊明暗的交界清晰得像被光刀割過。 陳白沒說話。 她認得這不是誰,但也不是完全的“他者”。 那段背的曲線,像她某次在鏡子里看到自己未曾記錄下的模樣。 “你拍她時,她知道自己會被這樣顯出來嗎?”她問。 Li Meng輕輕搖頭。 “我只讓她躺著。光是我選的,角度是我決定的。她信我,就閉上眼?!?/br> 他輕輕晃動顯影槽。 畫面變深了。皮膚與背景之間的界限慢慢成形,像某種被喚醒的存在,開始主動站在她眼前。 “第二張?”他說。 她點頭。 他重復動作,把相紙放入曝光位,12秒后放入新一盤顯影液。 這次,是一只手。 女人的手,手指稍長,壓在一本攤開的書頁上。書名被對焦模糊,看不清內容。指甲沒有涂漆,皮膚下隱約有細紋。 掌心朝下,手腕自然彎曲。 那只手的姿態,比第一張更私人——仿佛她正在翻頁,又或者剛剛按下了某種沖動的暫停鍵。 她盯著那張手看了很久,像是在回憶什么自己也不確定是否發生過的場景。 Li Meng沒有說話,只是繼續清洗、定影,把照片一張張晾在橫繩上。 液滴沿著紙面下滑,在紅光下反射出緩慢流動的亮片。 他洗了五張。 每一張都是不同的身體片段:腰、背、肩、膝、手。 沒有正臉,沒有性器官。 但每一張都帶著一種“被安靜看著”的感覺。 不是色情。 是某種需要時間沉淀的凝視。 她看著那些照片,忽然意識到:他不是想捕捉身體,而是在做光和姿態的對話實驗。 只是恰好,那些對話的容器,是一個赤裸的女人。 她站在那里,感覺身體某處慢慢發熱,卻說不出具體是哪里。 是膝蓋?是脊椎?是脖頸下那段連著胸口的凹陷? 還是她眼前正晾著的,那幾張紙上正在變干的光? “你覺得它們,會讓人想靠近,還是想退開?”Li Meng忽然問。 她沒有回答。 只是看著最后一滴水,從那張膝蓋的照片邊緣滑落,掉進毛巾上,聽見微弱的“啪”聲。 “我不知道?!彼f。 “但我現在……不太想走?!?/br> Li Meng沒說話。 他只把最后一張照片掛起來,然后站在她身邊,一起看著那些還在滴水的圖像,在暗房里輕輕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