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鎮又偏又破，步行就能到頭，從汽車站走半個小時就是海灘——暗淡的砂石粗糲，白色的太陽消極怠工。我帶仇崢找了塊相對平坦的礁石，披上衣服。

    他醒來后沒有對我說過話。

    我爬到一塊稍高的礁石上。

    天是黯淡的深灰色，只有仔細看才能發現其中的一星半點藍，而海像墨。遠處有幾個人從漁船上收拾家伙，一個老頭扛著桅桿，另幾個人背著木箱、魚鉤、魚叉和繩索，正拖拖拉拉地往鎮里走。

    漁家們大多住得不遠，小商店的附近人聲最勝，很多出完海的人會去買食物對付，我來時也從那買了兩個面包，兩瓶礦泉水。買水時我以為仇崢會跟進來，但他沒有，謹慎地站在了離入口十來米遠的路對面。我走出來，“怎么，哥以為站在那里就不會被拖走強jian了么？”他不接話，只抬下巴，示意我滾。

    事急從權，他穿著我的外套，襯衣是胡亂扣上的，亂七八糟的印花竟被穿出度假氣質，鞋也是臨時買來踩著后幫穿的，頭發只在出門前被我抓過一把，在海風里看上去有些落拓。我沒見過他這樣，但饒是這樣他也很好看，于是我說：“哥真漂亮?！彼焕砦?。

    “吃嗎？”我把面包遞到他面前，他也沒接。我把面包撕碎以后揉進他的嘴里，他皺著眉抿嘴唇。我不耐煩，摁他后頸，“敬酒不吃？”

    他張開嘴嚼了。

    仇崢此人，吃硬不吃軟，是真的。

    過了一會一個短頭發的女孩子朝我們走來，端著兩杯啤酒，我松開鉗制仇崢的手。

    那女孩是個瘦削的小個子，可能是常年住在海邊的緣故，走在亂石嶙峋的灘上也顯得很輕盈，遠不像那些打漁的男人們那樣步履沉重。

    她穿的那件泛著些橙色的紅色連衣裙有著大大的裙擺，走起路來會輕微地綻開波浪，像一朵在水邊蕩漾的玉蘭花。我忽然想象，她如果愿意旋轉一圈，那條裙子的形狀會像花朵盛開，一定很美，是這見鬼的天氣和見鬼的海灘上唯一的亮色。

    接過酒杯，我問不是只要了一杯嗎——“每周三時住店客人的酒是買一贈一的?！彼⒅?，過了一會兒，轉過臉，目光落在仇崢臉上，遞給他啤酒，“你要嗎？”

    仇崢對小孩倒是很有禮貌，微微頷首，接過玻璃杯，“謝謝?！?/br>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嘗試跟她搭話。

    那女孩看著我，半晌沒有回答，齊劉海下的眼睛很黑，幽深靜謐，像從深秋森林里的霧。就在我都要以為她要發表些無禮言論時，她卻答非所問道：“我爸是這家店的店主?！?/br>
    我愣了一秒，隨即——煞筆老板，我在心里痛罵。他昨天還跟我說什么出門在外老婆孩子都不管，看那女孩大概也才十幾歲，他也不怕賣良心的事做多了有報應？

    望著那女孩離開的背影，仇崢終于在我身側開了口，“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差不多這么大?！彼故菦]有陪我一同譴責，反像是在沒話找話似的，“是在你母親的葬禮?！?/br>
    我“哦”了一聲，訕訕喝了一口啤酒。他則把酒倒進海里，解開塑料袋，擰開礦泉水瓶，“那時我覺得我爸是個畜生?！?/br>
    “他老人家倒是的確是配得上這個稱呼?！?/br>
    “所以我以為如果我們搬出去一起住，你可能會好過一點——但是于事無補?！?/br>
    “但是于事無補?！?/br>
    仇崢勾了勾嘴角，笑容又淡去，“后來你因為過往經歷分不清那些感情，是我的錯，我應該分得清，只是想著如果是讓你在上面，總也不至于傷著你?！?/br>
    “在上在下都傷不著我，哥，我身體好得很，”我好笑地插嘴，“小時候跳舞，長大以后健身。而且我熱愛運動?！?/br>
    “是在上在下都會傷著你?！彼卣f，“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br>
    我被這話里明顯的懺悔意味搞糊涂了，難不成他長出了一個逼來，又被男人cao了一整晚，就轉了性？

    “哥想說什么？”

    “虧欠你的我可以試圖彌補，但是我不會放你走?！背饙樲D過頭，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跟我回家?！?/br>
    “你做夢?！?/br>
    遠方白浪起伏，天地一沙鷗。

    “我當初也不該同意讓你搬出去跟隋唐住，”仇崢臉上一閃而過類似不耐煩的神情，低頭點燃一根煙，“你跟他在一起說白了是在逃避?！彼闊煹臉幼拥共幌駛€道貌岸然的精英了，而像是個再尋常不過的、為謀生計而在每一寸皺紋里都寫著殫精竭慮的販夫走卒。頓了頓，他冷笑，“張總還真是出手大方，怎么，你拿你賣身的錢給你的小男朋友買了房子，還想再養他一輩子？”

    “……哥去查過我？”

    “果然人是經不住查的，不是么？”他吐了口煙，輕嘲道：“這些年你一直做得很好。爸說你能讓所有肯為你花錢的人到最后都為你昏頭——我起初不信，這些年來卻是越來越相信了?！?/br>
    “我竟不知道我他媽的還有仇聿民說的那種本領?！蔽衣燥@粗魯地彈飛了一攤煙灰，“你們把人當什么？”

    “世上的人有兩種，我教過你的，你要學會享受贏?！彼笾銦?，淡漠道：“為此我可以為你輸?！闭f著，他的手在領口處剝開一顆扣子，鎖骨下面是一片狼藉的皮膚，“你看，我已經手把手地教給你，權力的滋味很好，你也很享受?！?/br>
    “胡扯，”我煩躁地別開眼，“你有選擇，就像我也有選擇。我不知道你和仇聿民想贏到什么，無論是什么，如果那東西能讓一個人不像人似的活著，就一定不是什么好東西，就一定不值得——”

    “所以你就一直在選錯？”他輕嘆，“小飖，你要我怎么放心你自己在外面呢？”

    尾音化作一?；鹦?，我望著他漫不經心似的側臉，忽然就覺得同他爭辯的我不愧是這個家最大的傻逼。

    他不知道在他這樣居高臨下、道貌岸然地說些鬼話時，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刀尖舔血、與虎謀皮的亡命徒——哦，也對，是我忘了，他是仇聿民的兒子，他們兩個生性就愛這個，血里天生就流竄著這類劇毒?？墒碌饺缃裎宜麐尣幌氤姓J也該承認了，這一切的最初其實并沒有陰謀、沒有利用、沒有羞辱、沒有性，它只是次可笑的、一時興起的相依為命。

    母親葬禮那天陰云密布，舉目皆是黑壓壓的喪服，拿著長槍短炮的人想拍我，仇聿民擋在我面前，卻不能起到絲毫安慰的作用。我怕極了，可環顧四周沒有一處可靠的事物，只有仇崢。我不由攥緊他的手，而他抱住我，小心翼翼擦掉我的眼淚，告訴我別怕，哥哥在呢——仇崢那時的心還很軟呢。我說我害怕，他便保護。

    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以為，殊不知黃泉路邊一腳踏空，冤無可伸，罪無可恕——“隋唐，你知道小飖在十歲時就殺過人嗎？這些年來他其實一直很不穩定?！薄皩氊?，人世太苦，跟mama一起走吧?！?/br>
    真他媽叫死欠活的難少分文，活欠死的奈失據證，說破天一件憾事，我媽死前要帶我走，而我沒吃她喂的粥。話說好像有種重罪就是逼有原則的人屈服，可我成為他胸口的紅字，血卻順著棘刺扎在我手中。

    凌晨的草地無風，石榴樹葉迎風擺動，現在我想起來為什么要說種下它了，因為它是一種會在深秋開口吐出心臟的東西，剖開心臟就像剖開秘密，而少時的我把它連根鏟起，飽滿的果實四分五裂，鮮紅的汁液陰郁、黏膩，像場竭澤而漁，我的秘密才剛宣之于口，便中道崩殂。曾經賭徒傾家蕩產、血rou下注，火舌吞沒巨龍，將財寶據為己有，棄婦生下黑藤，藤牽傀儡屈膝求索，羨頭白鴛鴦，斬半死梧桐，于是有陰曹地府百鬼夜行，愚者高歌——不可喚舊名，不可哭先人，不可回頭望，逾者十殿閻羅不渡。

    逾者十殿閻羅不渡。

    海岸風聲低吼，像野鬼哀哭，或者陰魂齊鳴，可面前潮濕的空氣里一片寂靜，而這寂靜幾乎要殺了我?！澳阏f的對?！蔽彝撕笠徊?，踩上一塊石頭，“只是我不想活在你描繪的那個世界里?！?/br>
    “那你就去死，”仇崢瞥了我一眼，“不過如果你現在死了，我不能保證好好安葬你，我會讓你在死前被物盡其用?！?/br>
    風吹著他的衣袖，他在一塊略矮的礁石上站著抽煙，看上去云淡風輕。這讓我不由覺得失力，因為我該死地明白他這些年一步步變成這樣的理由?！案缭倥阄易鲆淮?，我就答應被你物盡其用?！?/br>
    “我不會再跟你做?！?/br>
    “那我就現在從這里跳下去?！蔽颐鏌o表情地說，頓了頓，有些尷尬，因為對方并沒有回應。

    我自討沒趣地轉過頭，挽了挽袖子，決定先研究一番這片海域如果被我真的跳下去了會不會有生還的可能，打算找塊礁石稀少的位置開始我的表演。

    仇崢還是沒說話。

    然而，不久，1997那便秘一般的客服音就響了起來。

    「恭喜玩家取得主線任務-殺死白月光-進度：30%?！?/br>
    「恭喜玩家取得攻略進度，2號攻略對象拼圖解鎖：20%?！?/br>
    「恭喜玩家解鎖成就：談判專家?！?/br>
    「恭喜玩家解鎖成就：麥田里的守望者?！?/br>
    可惜我絲毫不覺劫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