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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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谷子醒來的時候,家里已人去窯空,他來到豆花住的窯里,窯里收拾的干干凈凈,有條不紊,每一件家具,每一處擺設,都充滿了豆花的氣息,他撫摸著豆花蓋過的鋪蓋,鋪蓋上仿佛還留有豆花的體溫。他端起豆花吃飯的碗來,碗上好像還留有她的唇印。豆花走了,從此與他不再相連,她走的無影無蹤,就像沒有來過這里一樣。豆花!豆花!老谷子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 老谷子又進得自己窯里,自己衣服被褥都清洗過,疊放的齊齊整整,米面糧油打理的井井有條。那一雙粘有橡樹膠的鞋子還在貓道洞洞里面擺放著,上面布滿了灰塵,這雙鞋子見證了他和豆花的愛恨情仇,是他和豆花情愛的牽線者。多少年過去了,它還在那里呆著,是要等著來嘲笑他嗎? 老谷子又出來院子里,院子打掃的一塵不染,羊草靜靜地堆放在角落里,羊兒在圈里“咩咩”地叫著,雞兒在窩里撲楞著翅膀,“咯咯”亂叫,老黃狗都不知道跑哪去了。豆花在的時候,這些都不用他cao心??吹窖矍暗倪@一幕,老谷就想憤怒地喊一聲“豆花!”卻意識到,這個院子里,從此沒了豆花,他老谷子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老谷子不禁在心里呼喊:“豆花!豆花!” 老谷子走出院門,灰塌塌地坐在大碾盤上,撫摸著碾盤上的每一塊地方,這個大碾子,是他爺爺手上留下來的,經風歷雨,歲月的年輪把它打磨的平滑如鏡,已經計劃好了,忙過這一陣子,就請和家洼的瘸子石匠來鑿碾盤的,現在哪里還有這個心情呢! 老谷子撫摸著灰碾盤,就像撫摸著豆花的肌膚一樣,他長嘆一聲,把腦袋磕向了碾磙子上。 老谷子不敢用力,他還不想去死,腦袋上磕起了一個大泡。這時,大棒提著長槍,怒發沖冠,血紅著雙眼,氣沖沖地來到碾道里,槍口對準了老谷子,把槍栓拉的嘩啦響。老九在后面追著,爹一聲爺爺一聲地叫喚著,從后面把大棒死死地抱住。大棒甩脫他爹,又回過頭來,槍口對準了他爹,老谷子老九,兩個老漢,面如死灰,腿股顫抖,在碾道里篩起了糠。碾道里都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危險一觸即發,大家都屏聲靜氣,唯恐弄出一點響聲來,激發了大棒的怒氣。 大棒氣喘如牛,頭發沖冠,手指勾在了扳機之上,就等著輕輕一勾,送兩個灰老漢上了西天。 在這千鈞一發的關鍵時刻,一個人突然從天而降,他麻利地卸掉了大棒的槍栓,兩顆金黃的子彈落進了他的手里,一系列cao作一氣呵成,速度之快,動作之嫻熟,看的鄉親們眼花繚亂,然后跳出圈外,漂然而去,身手之敏捷,行動之詭異,鄉親們誰都沒有看清他從何而來,又去往何方。 高人!今天遇到高人了! 鄉親們算了開了眼界,都驚呆在了碾道里,面面相覷,不知道接下來要干甚么。二大爺走到老谷子和老九跟前,每人腦袋上敲了一旱煙鍋子,罵聲:“作孽!”又去撫摸著大棒的腦袋,說:“收起槍吧,那是打鬼子用的?!币幻约旱目诖?,“哎喲”一聲,摸出來兩粒金黃的子彈,遞到大棒手里,茫然地朝著村子四周望了一圈。這兩粒子彈甚么時候到了他的口袋里,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 豆花跟著有志風餐露宿,一路奔波,她自感前路漫漫,心中迷茫。這一天到了一個叫三十里鋪的鎮上,又累又餓,豆花實在走不動了,坐在程記包子鋪的板凳上喘氣。一籠包子剛剛出鍋,熱氣騰騰,香味誘人,豆花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咽了口口水,想向包子鋪老板討碗水喝,有志就吆喝一聲:“包子?!崩习迕ε苓^來問:“幾個?” 有志大腿擱到二腿上,說:“管夠?!?/br> 吃過包子,有志拉起豆花就要走人,老板攔住有志,說:“爺,包子錢沒給呢?!?/br> 有志笑瞇瞇地手伸進胸口,掏出來的卻是手槍,他露出了一副痞子氣,說:“老板,出來的急了,沒帶錢,這個頂帳如何?” 老板知道遇上吃白食不講理的了,忙堆了一副笑臉,說:“爺吃包子,不要錢,不要錢?!泵s回鋪子里去。 豆花目睹了這一幕,她跟在有志身后,說:“早知你吃白食,還不如餓肚子呢?!?/br> 有志說:“這年頭,不來點橫的哪行呢?!?/br> 三十里鋪已進入了有志隊伍的防區,所以他有些放肆,用他的話說,進了咱的地盤,就是咱的天下。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往前走著,一個臟兮兮的小乞丐過來有志跟前,伸出骨瘦如柴的雙手向他乞討,有志罵罵咧咧地,拳頭就要落到小乞丐的身上。豆花止住有志,從衣兜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幣,塞給小乞丐,埋怨有志不該看人高低。有志有點不屑,笑話豆花谷子地呆傻了,不知道外面世道的險惡。 兩人往前走著,尋找著住宿的客棧,今晚他倆決定不走了,就在三十里鋪住上一晚,多日的奔波,終于到了安全的地方了,也該休整休整了。 到了悅來客棧的門口,豆花叫住有志,說:“住宿可得掏錢?!?/br> 有志笑了,說:“不就白吃了幾個包子嗎,至于嗎。住宿哪能不掏錢呢,老板又不是我舅?!?/br> 豆花忙止住他說:“快別說你舅了?!?/br> 兩人說著舅,就聽到有人喊“舅”,一個穿綢掛緞的大胖子,在三四個隨從的簇擁下,打從客棧門前路過,見了豆花,眼里放出光芒,嘻嘻笑著,說聲:“俊?!本王矫^來。嚇得豆花直往有志背后鉆,慌亂之中,踩到了一個隨從的腳,那個家伙夸張地大呼小叫起來。有志雙手抱拳,忙陪著不是,說:“賤內有眼無珠,沖撞了大老爺,還望舅舅高抬貴手,實在是對不起了” 那死胖子卻翻上了死魚眼,說:“一句對不起就能敷衍過去?我外甥子的腳可得廢了?!边^去就要捏豆花的雙腳。豆花哪里見過這種場面,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這都是小鬼子的作派,有志不說是進了他們的地盤了嗎?怎么還有這樣的人呢? 有志忙掏出幾塊大洋,幾個隨從每人一個,才算了了這事。那幾個痞子走后,豆花有點不理解有志,就問他:“那不過是幾個痞子,你至于嘛,低三下四的,還叫上了舅舅。對一個乞丐趾高氣昂的,對痞子就點頭哈腰?!?/br> 有志說:“那可不是一般的痞子,三十里鋪有名的大財主,馮滿罐,馮滿罐,罐罐倒了有一半。說的就是他,富的流油,三十里鋪都是他家的天下,他是全三十里鋪人的舅舅,沒人能惹得起?!?/br> 豆花白了他一眼,說:“我算明白了,欺軟怕硬就是你們這些人的本色了?!?/br> 兩人進得悅來客棧,有志登記了一個房間,豆花也沒有反對,一個就一個吧,這一路走來,兩人不都在一起的嗎?可有志不這么想,他有想法了,就要摟抱豆花,豆花拒絕了他,自己打了地鋪睡了,她問有志:“哥,你剛才說的賤內是個甚?” 有志笑了,說:“賤內就是婆姨,說你是我婆姨?!?/br> 豆花白他一眼,說:“才不是呢?!庇滞蝗幌肫鹨患聛?,說:“你不身無分文嗎?哪來的大洋,給那幾個痞子?” 有志過來把豆花拉到床上,自己要睡地鋪,得意地說:“你哥我有的是錢?!本湍贸鲆粋€小香袋,沖豆花揚了揚,里面響起了燦燦的聲音,說:"誰說我沒錢,跟上我,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吧。" 豆花認得這個香袋,那上面有一只站在枝頭叫的喜鵲,那還是多年前她親手繡上去的,她就真的吃驚了,重新審視起了有志,那個香袋里面裝的是公公一輩子節攢下來的家底,公公看的比他的命都重要,沒事的時候總愛拿出來看看,把里面的大洋拿出來,吹口氣,放耳朵上聽。公公講過,能聽到大洋"嗡嗡嗡"的聲音,那可是人間最美妙、最動聽的音樂,比聽《大得勝》都過癮,然后再滿足地放進去,藏在一個相當隱蔽的地方,連豆花都不知道他藏在哪里。有志是怎么找到的,還一鍋給端了。要是公公發現了自己省吃儉用節攢下的家底全沒了,還不得要了他的老命? 豆花就問有志:“你是怎么找到的,連我都不知道地方。你舅的東西也拿?他可是你的親舅?!?/br> 有志有點無恥,說:“外甥吃舅舅——沒商量?!?/br> 豆花回敬他:“我看你是土地爺的外甥——鬼孫子。睡覺?!?/br> 有志那頭已經響起了鼾聲,豆花卻無法入睡,她又想起了甚么呢? 第二天,有志去找他的隊伍,豆花就在客棧里住著。很晚了,有志才回來了,身后還跟著一個兵。有志有些興奮,他告訴豆花,他的隊伍就駐扎在了三十里鋪,他遇到了他的老長官,他自己也官復原職,仍然當他的連長,又指著身后的兵,說:“這個是勤務兵,專門伺候你的?!?/br> 那個小兵很識時務,叫聲:“夫人好,”就去給豆花打洗腳水去了。豆花有點難以適應,就說:“我可不用別人伺候,我有胳膊有腿的。再說了,我又是你甚么人呢?” 有志說:“這還用問嗎?婆姨,你是我的婆姨?!?/br> 豆花說:“才不呢,我甚時當過你的婆姨?” 有志說:“今晚當也不遲?!?/br> 豆花說:“一邊去?!辈辉倮硭?。 當天晚上,有志喝了點酒,纏著豆花,要當他一回婆姨。豆花有些惱怒,她正了臉色,警告有志,再要這樣胡攪蠻纏,她就不跟他在一起了。誰知有志說道:“你不跟我一起,還能去了哪里,谷子地容不下你了,離了我,你一天都難以活下去?!闭f完也沒有強迫,睡地鋪去了。豆花卻睜著雙眼,感覺褥子上墊了石子一樣,硌得她難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