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起風了
宣傳部辦公室,綜合樓321。 “這是秘書部的吳思嶼?!?/br> 宣傳部部長陳若緣邊說邊把門關上,把正午陽光擋在門外,也把午休的安寧一并封死。 她一邊介紹,一邊把在各個角落摸魚、趴睡、刷劇的小部員們召集過來。眾人懶洋洋地聚攏,帶著半醒的表情打量著眼前這個不速之客——高個子卷毛,白T黑褲,挎著單肩包,手里夾著一沓A4紙,干凈溫潤,像剛從自習室里走出來。 “咱們宣傳方案通過了之后,我專門請來的秘書部外援?!?/br> 誤會了,原來是特約嘉賓,宣傳部全員才是不速之客,午休時間還麻煩人家跑這一趟。 “今年預算批得多,橫幅要多做十條,海報多設計五張,展板也得多弄,從今天起,官微、公眾號每天一篇預熱博文?!标惾艟壵f得起勁,一邊說一邊數手指,一邊數還一邊點頭,齊肩的直發好像微風中的柳條。 吳思嶼一進來就感受到了辦公室多樣性,和秘書部的“文書味”差別很大。這里明顯更“藝術”些——空調開得很低,空氣里混著冷氣味,還有淡淡的松節油的氣息,像剛剛有人在畫油畫。四周窗簾緊閉,白熾燈晃得人眼花。 趁陳若緣在講話,他環顧了一圈宣傳部。 這地方像是辦公室和倉庫的雜交體,寬敞是寬敞,但也混亂:一側是規整的辦公桌椅,另一側像是雜物王國——沿墻堆滿了展板和黑板白板,畫了一半和沒畫的交雜在一起,還有斑駁的畫布、沒洗干凈的畫筆、封口松開的油漆桶、前幾年的宣傳物料、摞起來的紙箱、桌椅……甚至還有一些他壓根看不懂用途的小玩意兒,七零八落。 “我們先check一下目前的工作進度?!标惾艟壵驹谧钪虚g,像個班主任,“人家都來了,有什么要協調的、要資料的,趕緊現在提,秘書部一忙起來,人都不好找了。尤其他們秘書長——兇得很?!?/br> 吳思嶼聞言,配合地掃了一眼在場眾人—— 怎么,宣傳部的人,好像……不太齊? “宜霈?”陳若緣見大家像怕生似的,一個個安靜得離譜,隨手點了個名。 那個叫宜霈的高馬尾女生像是被電了一下,猛地坐直身體,嗓音有點尖:“呃……我們寫稿需要那天校領導開會的會議紀要,我問秘書長,她說回頭發給我,然后就忘了……” “應該就在她電腦上?!眳撬紟Z點頭,語氣溫和,“我回頭幫你找找?!?/br> 他邊說邊低頭記在手機里。 又有一個女生舉手:“想要你們之前的策劃案模板?!?/br> “好?!彼^續往下記。 “還有你的聯系方式!”不知誰突然大膽發言,惹得其他人一陣笑。 吳思嶼沒有猶豫,直接點開微信名片,把手機屏幕倒向眾人。 原本松散的一圈人,像被什么中心引力吸引過去一樣,迅速圍成一團——頭抵頭湊在一起,像一朵夜晚閉合的花。 大家都加完好友之后,吳思嶼像是想起了什么,轉過頭對陳若緣說:“對了,那個活動引導地圖……秘書長說這次畫得挺好,不過還是得重畫?!彼Z氣里帶點小心翼翼,一邊說一邊把手上的一張彩色畫紙遞過去,“因為有些社團的攤位主題還沒最終定下來,改了又改……” 紙張上,彩色卡通圖案簇擁著鮮亮路線,一條條路被高亮出來,每個圓圈里是一幅小插圖,代表一個攤位的主題。 陳若緣接過一看,眉頭立馬皺了起來。 吳思嶼又遞上幾張紙:“這是新加的橫幅和海報張貼位置,還有這個——是游園當天的站崗安排,宣傳部也得出人值班?!?/br> 陳若緣一邊接一邊癟起嘴角:“怎么這個地圖改了這么多遍……顏色logo結構都被莊雅提了二百個意見?!彼龘P了揚手里的紙,“現在又是你們提供的內容有問題,你們知不知道我們是純手繪的???!” “對不起啦?!眳撬紟Z撓了撓頭,語氣帶著點賠笑,“秘書長和會長都說這個創意好,是第一次用,就想把控一下風格。其實我們那邊也頭大,社團一個個臨時改主題……” 這份地圖,是莫忘提出的想法,從最初設計到繪制,一直都是她在負責。 “莫忘呢?”部長搖著那張A4紙噼啪作響,撥開人群搜尋倒霉蛋主創。 “是不是聽到要改圖直接跑了?!庇腥诵?。 “剛剛吃飯還在呢?!?/br> “不會是上廁所去了吧?” 陳若緣跳過消失的莫忘,抓著下一個倒霉蛋開始安排新的工作內容。辦公室內的人頃刻間沖撞和躲閃交織,亂作一團。 吳思嶼交接完工作就沒人在意,便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 很快,雜物角落里一塊倒地的手繪展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幾抹淺淡顏色勾勒出一幅清透干凈的風景畫,像山間清晨的霧氣,讓人忍不住想靠近。 他朝展板走去,剛想蹲下細看,耳邊忽然傳來一絲微弱動靜,吳思嶼皺眉:這里不會養著什么小動物吧。 正當他一邊探頭,目光越過那些橫七豎八的舊展板,一邊糾結自己是該檢舉還是該包庇,一個意想不到的場景展現在眼前。 吳思嶼怔住了。 那寬大的展板后竟然是個“兔子洞”,從進門的角度看過去不疑有他,是廢物聚集之地。 而展板背面的狹小空間,畫布和紙箱堆迭出一個舒適小窩,小窩里斜靠著一個闔目的長發短裙女孩。 女孩靠著一個巨大的玩偶兔,身邊散落著幾只玩偶小兔和小狐貍,把她團團圍住。白皙的臉頰微微壓圓,睫毛投下淡淡陰影,鼻尖呼吸細長如絲,頭發蓬松凌亂,卻又自然鋪陳在玩偶縫隙之間。 這女孩總是像山林間、海平面預測不到的風,也總是在他最煩躁悶熱之際,伴隨大雨傾盆砸向他。他被包圍,被攪亂,被灌滿。 心動是一場熱島效應,風不可控制向低壓處洶涌。自從風呼呼造訪的日子以來,他不知何時已經順從這種失序的狀態。 吳思嶼像其中一只玩偶似地,等風平息。 “呀!”一個尖細聲音從吳思嶼背后傳來。 那聲音的主人越過吳思嶼,一下子趴在展板上,發出“砰”的聲音,越說越大聲:“莫忘在這里偷懶!不許睡了!” 愛麗絲驚醒,睜開放大的瞳孔,循聲追尋。 莫忘先被林宜霈尖聲告狀,嚇了一跳,禮物盒歪向一側;目光往旁邊一掃——怎么是吳思嶼!她猛地一震,整個人抖了一下,盒子“嘩啦”一聲徹底崩塌,玩偶和畫布四散落地,像落花和花瓣。 她跌坐在地,只愣著,忘了說話。 林宜霈一彎腰越過展板,笑嘻嘻地坐到她身邊,撿起一只橘色玩偶晃了晃:“睡暈啦?你什么時候搭了這么舒服一個窩?我也想來躺一躺?!?/br> 莫忘抬眼,恍惚中正好對上吳思嶼的目光。 他還站在原地,兩人不期然四目相接。 林宜霈見這兩人對視時間過長,不由皺眉:“你們是認識的嗎?” 吳思嶼滑動了下喉結,說:“我們同班的?!?/br> 林宜霈瞪大眼睛,拖長尾音:“哇,這么巧——” 這時,陳若緣聽見角落傳來的動靜,立刻沖過來,一手揪一個,把兩個“躲懶分子”從展板后拖出來。她把那張地圖塞進莫忘懷里,語氣不容置疑:“孩子,不許睡了,地圖還沒畫完!” 說完又對林宜霈念叨:“今晚的文案出來沒有?都說了不要臨時抱佛腳,要提前兩三天攢庫存!” 林宜霈撇撇嘴,把橘色狐貍玩偶扔回箱子里,拍拍褲腿起身:“我才剛坐下耶?!?/br> 莫忘聽見“地圖”兩個字,嘴角也不由一癟 “哎,吳思嶼,”陳若緣突然轉頭指揮,“你來和她講講,哪些社團的主題要改吧?這孩子剛醒,腦子還沒上線,說話她聽不懂?!?/br> 她拍了拍吳思嶼的肩膀,又補一句:“同班同學,互幫互助?!?/br> “噢,好?!本砻猩郧牲c頭, 陳若緣見安排妥當,便踩著咚咚響的腳步,一溜煙兒走了。 吳思嶼抿抿嘴唇,指了指她手上那張色彩鮮艷的卡通地圖,說:“不好意思了?!?/br> 她眨了眨眼:“你是?” “?” 他驚覺她的懵逼狀態或許不是睡醒,而是失憶癥第一次醒來。 “不是,你怎么在這?” “我以為你還沒醒……”吳思嶼訕笑兩聲,“我是秘書部的,來給你們增加工作量了?!?/br> “啊,秘書部!你居然是魔鬼陣營的嗎?”眼睛瞪大,眉毛擰起,她臉上表情終于生動起來。 “有這么嚴重嗎……” “有??!我這星期以來完全在被秘書部摧殘啊……” “我們那邊也好忙,現在辦公室沒一個活人,每個部門的進度都得派人跟進……” “你們只需要派出一個人就能奴役我們一整個部門的人?!蹦X得自己根本就沒醒,還在夢里,噩夢。 “來吧,”他抬手轉了轉手表表帶,用春風和煦的語氣說,“部長說了,讓我監督你干活。你平時在哪兒畫畫?” 莫忘看見那笑臉,只煩躁得想吃紙和畫筆:“為什么又要重畫!” “真的對不起,是因為有臨時調整的內容?!眳撬紟Z好言好語地安慰著。 “你先保證這是最后一次?!彼凵裎⒉[,一副談判代表的架勢。 “很難保證這是最后一次……” 聽聽看,聽聽看!人言否!談判失敗,莫忘轉頭欲走。 那決絕轉身的身影,讓吳思嶼一瞬間腦海閃回到那場雷雨天里。 他情急之下,下意識伸手去拉住她的手腕。 【啪嗒】 掌心落在手腕的瞬間,清脆一聲。 兩人同時一僵。 。 一如之后某年某月某日,熟悉的觸感。那是他第一次冷臉一聲不吭,緊攥莫忘同一只手腕,強勢地拽著她走出校門。 。 好纖細! 吳思嶼像被燙到似的立刻彈開手,手忙腳亂地道歉:“對不起!那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br> 莫忘甩甩手腕,皺眉撇嘴,一臉嫌棄,冷酷地指出一個事實:“你怎么能保證別人的事情?!?/br> “唔唔!”正話反話都讓她說了,一向能言善道的吳思嶼只急得又說不出來話。 莫忘其實想走也走不了,秘書部還有個雷厲風行的秘書長,她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哪敢真撂挑子? 兩人就這么別別扭扭地僵持了一會兒,最后還是莫忘先嘆了口氣:“說吧,哪里要改?!?/br> 吳思嶼被她這一招“打一巴掌給顆糖”拿捏得死死的,喜形于色,立馬掏出手機開始念內容。 莫忘一邊聽一邊對照手里的地圖,眉頭越皺越緊:“動漫社不玩女仆裝撕名牌了?”那是蘇理的社團。 “嗯,他們原本就想弄鬼屋,今天學生處那邊剛批下來,急著要改?!?/br> “宣傳部不批?!彼吡艘宦?。 “你們辛苦了?!眳撬紟Z自然地從她手里抽過那張幾經輾轉的畫紙,細細打量起來,相鄰的路線決不用相近的顏色,每個圈圈里都有獨特的Q版簡筆畫,色彩跳躍又和諧舒適。 “畫得好可愛呀,都是你畫的嗎?”他問。 “嗯?!蔽惨羯蠐P,好像腦袋也輕輕一揚。 “那個展板,也是你畫的吧?”他指了指剛才她睡覺的那個角落,那塊撞色的水彩風景畫擋在在箱子和玩偶之前。 “嗯,前陣子自然攝影展用的,畫了三天呢?!?/br> “很好看?!眳撬紟Z又看回地圖,像是替她惋惜,“不能改改就行了嗎?非得重畫?” “為了批量印刷的清晰度,部長不許涂改——不對,是你們秘書長不許?!彼藗€白眼,“昨天畫完一張被說不行,今天上午又畫了一張,還沒來得及交,這回干脆派人直接上門了?!?/br> “那……我能幫點什么嗎?” 她抬眼看了看他:“你很閑嗎?” “我們要等你們各個部門都弄完了才能統籌,不然后面一堆事都卡住了?!彼f著笑了笑。 莫忘正想說什么。背后卻響起一聲熟悉的尖細女聲——“吳思嶼……是吧?你來看看我們想的宣傳文案怎么樣?” 林宜霈背著手跳了出來,笑嘻嘻地沖他們走來。 吳思嶼下意識看向莫忘,像小狗用眼神詢問她。 莫忘哪敢接收那眼神,她立馬退一步撇清關系,低頭就開始拿起畫筆假裝投入工作,一副關門送客的模樣。 “那行?!眳撬紟Z摸了摸太陽xue,語氣輕飄飄的,像是掩飾了點什么。 林宜霈笑臉明媚,一步一踮腳,“那天發了條微博,結果被打電話了,大批特批內容不合適,嚇死人了……得叫你們秘書部把把關?!闭f著她側頭看他,“對了,我叫林宜霈,雨字頭的‘沛’,森林適宜雨水充沛的‘林宜霈’?!?/br> “我叫吳思嶼?!彼c點頭。 林宜霈似笑非笑:“你和莫忘好像挺熟的?” 吳思嶼還沒張嘴,伏案作畫的莫忘就搶先用背影發聲。 “一般熟,見面打個招呼那種?!?/br> 吳思嶼回頭看那潦草長發的背影。 只覺得風才吹來又停了,落地的雨被下水道一飲而盡,他的熱島又重回干燥煩悶。 林宜霈拖著尾音“噢——”了一聲:“宇宙的宇?” “思念島嶼的思嶼?!?/br> “挺有意思的名字?!?/br> “還好?!?/br> 他不知道哪里在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