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著迷 第78節
突然間她沒有勇氣進去了。 盡管知道棠里鎮已不再是她的棠里鎮,但不親眼目睹,心中總能留個念想。便如他曾說的,路不走到底,就不會看到盡頭。 一旦踏進,最后一點念想就會破滅。 可這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棠里鎮,是他們的十三年,是她在斯坦福每一天都想要回去的家。 “要幾張?”售票員在窗口里問。 許織夏回神,忙不疊回答:“一張,謝謝?!?/br> 那個夏日炎熱的下午,陽光穿過樹梢,在青石板路落下一道道影子。 青磚黛瓦的房子和枕水木閣,街巷相連,綠水交匯,隨處可見石拱小橋,似乎都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卻又完全不同了。 街頭巷尾游客堵得水泄不通,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店鋪前排著長隊。 許織夏獨自走在鎮子里。 那張古石象棋桌坐著搖扇子休息的游客。 茶館門口的木牌子變成了憑票入場的評彈館,琵琶曲里柔糯的小調婉轉而出,里頭聽客滿座。 梁叔叔不在照相館里,出去忙著給租漢服的姑娘們拍外景,櫥窗里的照片全都換作了攬客用藝術照。 程奶奶的染坊也有不少游客體驗手工。 岸邊停泊著一只只搖櫓船,游客人手一張票,等著上船游湖。 這里的每一條路,她都走過千萬遍,可沒有一回走得像今天這樣陌生。 海棠樹沒有了,生活的痕跡沒有了,處處商業化后的銅臭味,曾經在市井坊間里,過著普通浪漫日子的大人們,都慌慌張張忙于撿碎銀幾兩。 悶熱的天里,讓人透不過氣。 似乎是到了表演的時間點,游客們都蜂擁著涌向武道館的方向。 許織夏逆著人潮,向他們的院子走去。 目光定格在遠處院門拉環上緊扣住的鎖。 許織夏懵然,不由自主頓住腳步。 下午三四點鐘橙紅的光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她幻聽到有電影頻道放出上海灘的伴奏。 “我對上海來說,只不過是個過客,我做完要做的事,就會離開這里……” 隔世經年的回憶交錯。 許織夏恍惚停留在了某個重疊的時空。 如海浪撞向她的旅客,在那一刻都化作了模糊的風拂面而過。 其中站著個小女孩。 她稚氣的眼眸里彌漫著局促不安,和對未來的茫然。 “跟上啊,小尾巴?!?/br> 空氣里揚出一聲不著調的懶腔,許織夏看見她仰起臉,跑過來,小女孩虛無的幻影從她的身體里穿過。 許織夏回首,去望她奔去的方向。 等在那里的那個叫周玦的少年,雙眼半闔在西沉的日光里,唇邊彎著括號,隱約一絲痞里痞氣的笑意。 許織夏失著神,濡濕了雙眼,持續四年的堅強,須臾之間潰散成粉末,在風中散盡。 哥哥…… 她依然沒有答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不管發生任何事。 他們永遠都不可能形同陌路。 中醫藥館的雕花木門敞開著,香椿木中藥柜占據了整整一面墻,幾個藥師在忙碌抓藥。 許織夏經過時,柜臺前正喧鬧。 “喝了你們這什么定心湯,我咽喉腫痛好幾天了,就曉得開在景區的中藥館不靠譜!”中年男用力拍了幾下柜臺。 女生短袖塞在高腰闊腿褲里,晃著手里的單子,不卑不亢:“白紙黑字寫著呢,患者是你老婆,又不是你?!?/br> “東西沒問題我怎么不能喝?” “你老婆要活血才喝,你個火男喝個什么勁???” “我……” 女生呵笑:“您可真會謹遵別人醫囑?!?/br> 沒兩分鐘,中年男就被氣得奪門而出。 許織夏直愣愣看著女生的背影,聽著她熟悉的聲音,心里陡然間酸酸麻麻。 喉嚨哽咽,她輕輕喚了聲:“熙熙?!?/br> 孟熙脊背顯而易見一僵。 似乎是對猝不及防聽見的這一聲匪夷所思,過了好些秒,她才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四目相對,許織夏很想牽出一個笑容,但又因犯錯,望她的眼神惴惴不安。 孟熙繃緊了臉,壓抑著心口劇烈的起伏,過了很久才悶悶出聲。 “周楚今?!彼砬樯?,冷言冷語:“你還知道回來?!?/br> 許織夏紅著眼眶,心一瞬跌到谷底。 果然孟熙很生她的氣。 她一消失就是四年,有什么理由得到原諒,正是因為孟熙是她最好的朋友,許織夏不敢去找她。 許織夏鼻腔澀澀的,垂下臉,道歉的話哽著正要出口,一團身影箭步沖到她面前。 許織夏反應不及,被孟熙撞得踉蹌了下,接著被她使勁抱住。 低氣壓只有那個短瞬。 孟熙根本裝不了,不顧行人眼光,下巴壓著她肩,千絲萬縷的情緒都凝聚在嗚咽里,撕心裂肺痛哭了起來。 “你還知道回來……” 等了一年又一年,終于回來了。 許織夏肩頸被她的胳膊摟得很緊,她用力回抱住她,忍不住也發出抽抽搭搭的哭泣聲,嘴唇顫抖:“對不起……” 孟熙放聲哭著,猛地搖頭。 許織夏淚珠子簌簌地落。 在美國四年,許織夏沒有一分鐘忘記那年隔著茶館木格窗框,和她眉來眼去的小姑娘。 沒有忘記那年初入學校,膽怯不敢進教室,那個從一年二班的窗戶里探出腦袋,一聲小漂亮,滿眼期待光芒看著她的小姑娘。 沒有忘記她在空蕩的教室里淚盈盈委屈,那個牽著她去高中部找哥哥的小姑娘…… 她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生命里的第一個朋友。 不辭而別的四年,心中仍有溫柔。 她們從來不是表面朋友。 兩個女孩子都哭得喘不過氣,四年的辛酸,但這一刻眼淚又咸又甜。 那天晚上,許織夏沒有回別墅。 她去了孟熙家里,女孩子久別重逢,是會有講不完的話的,她們要鉆在一個被窩里聊天。 從前在行舟上學,許織夏吃過孟阿姨做的蛋餅,喝過孟爺爺煎的定心湯,孟爺爺和孟阿姨見到她,都喜不自勝。 許織夏聽著一聲又一聲的“今今回來了”,忽然覺得,或許有些東西是不會失去的,存在了,就恒久存在。 四年前的她也并不是一無所有。 他們不知道紀淮周的事,以為他們兄妹倆都是出國深造了,所以晚飯時會問起他。 孟爺爺說:“今今,你哥哥呢?” 許織夏兩頰鼓著,一時間無言可答。 “阿玦這小子,我記他一輩子?!泵蠣敔敂R下小酒杯,憶往昔:“當年我要收他為徒,把我們老孟家百年中醫文化都傳承給他,哼這小子不干?!?/br> 孟熙給許織夏夾了一大塊紅燒rou:“哎呀爺爺,周玦哥造飛機造火箭的料,在你的小醫館里多屈才啊,你別耽誤人家?!?/br> 許織夏筷子輕戳著碗里的紅燒rou。 她什么都沒忘,但她不會再痛不欲生了,只是懷念過去時也會悵惘,因為過去里,有她想要卻再也得不到的人。 “哥哥還沒有回國?!痹S織夏抬頭,眼底融著笑:“我也好想哥哥啊……” 許織夏太久沒住在棠里鎮了。 當晚住在孟熙的房間,聽著窗外臨河的水流,她無比想念他們那間被上了鎖的小院子。 許織夏和孟熙躺在被窩里,許織夏想告訴她自己離開的原因,又不知從何講起:“熙熙,我……” “我知道?!泵衔鹾退龜D著同一個枕頭:“周阿姨都告訴我了?!?/br> 小夜燈的暗光里,她們注視著彼此。 孟熙伸手摸摸她的頭發,眼中滿是心疼:“我們小漂亮受苦了?!?/br> 許織夏水光微閃的眼睛一彎,回了她個釋然的笑。 那晚她們聊這幾年的棠里鎮,聊她在斯坦福的生活,聊了很多很多,聊到深夜不知幾點,困意漸染,孟熙睡過去前,迷迷糊糊罵了句陶思勉。 許織夏無聲笑了下,替她掖好被子,輕手輕腳下床,走到陽臺。 商業化前的棠里鎮,每到夜晚就燈火闌珊,整個小鎮共同沉眠,而今華燈高掛,有種古代的盛世景象。 許織夏伏在陽臺的護欄邊,舉在耳旁的手機在十幾秒后接通。 許織夏眉眼間一片柔和:“你還沒睡?!?/br> 空氣凝滯片刻,對面的聲音沒有情緒:“打錯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