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著迷 第21節
回到棠里鎮時,天色已經暗下。 屋子里支開了一扇窗,窗外有河流的水光,能望見遠處的河面浮蕩著片片垂絲海棠的花瓣,風很靜,桌上的燭火穩穩燃著。 許織夏換了身干凈的睡裙,抱著枕頭,自己坐在地鋪上。 在這個熟悉的空間,她從昨夜就開始收緊的神經沒再那么繃著勁,但又沒能完全放松。 她時不時扭過頭,去看一眼燭臺旁擱著的那瓶藥。 男生沖澡快,沒過多久,紀淮周就從衛生間出來,回到了房間里。 他頭發濕漉漉,用塊毛巾一邊擦著,一邊往后撐了下手,在地鋪邊沿一坐而下。 他額前幾縷發須還滴著水,不修邊幅甩了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濺了坐邊上的許織夏一臉水珠子。 “嗚……”許織夏眼睛瞇縫,聳了聳鼻尖。 紀淮周歪過臉。 這小孩兒皺著鼻子,默默低頭抬袖子蹭掉自己臉蛋和睫毛的水珠,嘴角向下癟了點。 他懶著腔調:“什么表情,不跟我好了?” 那時候小貓跑掉,他就說,它不跟你好了。 換個孩子,眼下指不定要原話奉還。 但許織夏一點兒不記仇,軟綿綿回答他:“跟你好的?!?/br> 少年胡亂抹了幾下額發,似乎是笑了下。 “哥哥……” 許織夏很小聲喚他,紀淮周可有可無“嗯”了一聲,繼而聽見她小心翼翼地問:“我生病了嗎?” 紀淮周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看過去。 小女孩心緒的不安都寫在眼里。 他的眼睛遮在半濕的發絲下,不由變得諱莫如深,剎那錯覺透過那雙眼睛,看到了自己的靈魂。 紀淮周微微地屏息斂氣,對視片刻,不知是對她說,還是在對那個人說。 “……別想了,你沒生病?!?/br> 許織夏原本暗淡的眼底出現了日出前的晨昏蒙影,漸漸明亮起來,有了眼瞳光。 她唇邊不自覺跟著漾出一絲細微的笑意。 彎彎翹翹的睫毛被弄濕了點,望著他輕扇,像是被他惹哭了,又被他哄好了。 她笑起來眼珠子亮閃閃的,兩條溪水又重新流動了,好像沒生病,就是最值得開心的事。 紀淮周也是第一次見她笑。 從港區遇見開始,她就始終處在緊縮的狀態,充滿不安全感,一間發霉的暗室關住了心臟,只有陰冷和凄涼。 可她的開心又是那么容易。 許織夏憧憬地望住他:“哥哥,那我可以不吃藥嗎?” 紀淮周輕抬眉骨:“沒生病吃什么藥?” 許織夏揪著枕套上繡的小花,緩慢喃喃:“要吃的……院長mama會生氣的……” 她又細若蚊吟說:“每天都要吃?!?/br> “每個人都要吃?” 許織夏晃了下頭,只有她要吃。 紀淮周不作聲響,看向窗外似有水光倒影的天。 兩個落難者,誰都沒資格同情誰,但世界從眼前崩塌的時候,他的狼尾巴,似乎足夠這小兔子藏身。 至少可以捂著她的眼睛。 “哥哥……”許織夏又喚他。 等少年再看向她時,許織夏人往抱在身前的枕頭上伏了伏,她很在意他講過的話,因此有了點兒委屈的情緒。 囁嚅問他:“mama真的不要我了嗎?” 上回他無所顧忌,說得那么斷然,但現在對上這小孩兒期待的雙眼,紀淮周突然講不出了。 他沒回答,抓著毛巾最后擼了把濕發,輕描淡寫反問:“mama對你好么?” 兩年的分離不算很久遠,但兩年對于一個不足六歲的生命而言,太長了。 或許是記憶模糊了,許織夏思索了會兒,才點點頭。 “爸爸呢?”紀淮周把毛巾甩到桌上,帶起的風撲得蠟燭那簇火焰搖曳。 屋子像個立體的水池,暗橙色的波浪蕩漾了幾下。 許織夏一回想起那個人,就感覺喉嚨被扼住,溺水了,呼吸困難。 小孩子不藏情緒,許織夏一局促就很明顯。 她低著腦袋,小幅度搖了搖,沒接收到少年投過來的那一眼端詳。 紀淮周不經意想到下午徐醫生的話。 目前還不能確定她的應激源。 紀淮周半坐半躺下去,精瘦結實的手臂向后撐著,手肘陷進枕頭里,運動短褲下的長腿曲起一條。 他姿態懶散,靜思幾秒,問得隨意:“哥哥對你好不好?” 許織夏這回幾乎沒有遲疑,一下子抬起臉,迅速又用力地連著點了好幾下。 神情一本正經,別提有多肯定。 紀淮周有短瞬的怔忡,但她的反應實在太絕對了,他稍作思量,漸漸若有所思,沒壓住的唇角忽地勾起一絲括號。 他噙著笑,瞅住她:“不是說我?!?/br> 許織夏微微張口,不由發懵,眼里都是迷惑和茫然。 不是他,那就只有親哥哥了……可許織夏與這個親哥哥的感情少之又少,唯一的印象是,只要有他在,小零食就永遠分不到她。 他是繁茂的樹,她是長年不見天光的根莖。 許織夏下巴在枕頭頂上壓著,好半晌都沒反應,答案不言而喻。 紀淮周看著她自己玩枕頭,眼神越來越深刻。 遠離了市區的鳴笛聲浪和燈紅酒綠,棠里鎮的夜晚總是很柔靜,樹影婆娑,耳邊只有蟲鳴和水流的白噪音。 蠟燭的柔光不明不暗,照在房間里,呼吸都得到撫慰。 就像活在打噴嚏的時候,心臟停止的那一毫秒,他們還活著,但世間萬事都再與他們無關。 過去良久,紀淮周聽見自己靜靜說—— “以后我當你哥哥啊?!?/br> 第12章 海棠依舊 許織夏直愣愣看著眼前這個漂亮的少年,小小地琢磨片刻,而后純真又愉快地點頭“嗯”了一聲,答應了。 小朋友的世界里感情沒有分類,也許她根本沒懂他那句話的真意,但那個晚上,許織夏心里有個聲音在說。 好喜歡哥哥。 此前他們每天從住處去到書院,再從書院回到住處,但日復一日的生活在那晚后有了不同。 有時晨起,紀淮周會帶許織夏出去散散步。 只要放晴,街坊四鄰都會出來活動,岸邊那張古石象棋桌,天天有爺叔坐那兒對局,搖著蒲扇子,下了步好棋就合不攏嘴要顯擺兩句。 買菜的鄉鄰來來去去,總有那么幾個圍著觀戰,提著籠子遛鳥的大爺也會停下來逗留。 如此又住了幾日后,棠里鎮的居民就都知道了這對住在南渡口的兄妹,哥哥個子很高,長得比電影明星還俊,看著就是少爺脾氣。 但meimei肯定是乖寶寶。 猜他們是蔣老先生的親眷,鄰里見了就笑吟吟跟他們打招呼,也不管相不相識。 鎮子里有間茶館,一到清晨就會傳出唱曲聲,許織夏每回經過,都能從那扇支開的雕花木窗里看到個女人,一身旗袍,抱著琵琶,吟唱江南小調。 旁邊坐著個和許織夏年齡相仿的小女孩,似乎是女人的小徒弟。 她一臉索然,每次跟著敷衍哼了兩句后,就托著下巴開始偷懶了,又好動,老喜歡往窗外望。 許織夏就這么和她對上了眼。 許織夏有種被抓包的慌張,視線下意識想要閃躲,先見小女孩噌的一下挺直腰背作優雅狀,梗著脖頸唱了起來,嘴唇一會兒圓一會兒扁。 小女孩沖她揚揚眉,好像在說,你看,我厲害吧。 許織夏好奇眨眼,抿住就要彎起的唇。 后來每天,兩個小姑娘都像這樣,隔著窗眉來眼去。 有天清晨散步到鎮口那間他們常去的早茶鋪,還離幾米遠,紀淮周突然不走了,坐到河邊的石板長凳上,吊兒郎當開著腿,胳膊支膝,人俯著。 “小尾巴?!奔o淮周懶洋洋叫了她一聲。 許織夏眼睛亮瑩瑩的:“哥哥?!?/br> 他俯身坐著,高度正好能和她平視,紀淮周瞧著她,煞有其事道:“哥哥餓了?!?/br> 許織夏張了張嘴巴,聲音柔軟:“吃早飯?!?/br> 她那個眼神,好似真擔心晚一秒他就要餓暈。 紀淮周提了下唇角,從褲兜里掏出張紙幣,遞過去,下巴朝她身后的早茶鋪一抬:“能幫哥哥買么?” “能的……”許織夏愣愣回答完,又愣愣把錢接了過來,才后知后覺心生膽怯。 但哥哥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