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此一生 第3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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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世澄指了指聞亭麗,又指指自己,態度十分強硬。 鄺志林露出些許訝色,忙對喬太太說:“這位聞小姐既是務實的學生,輪不到別人來教導,喬太太接下來是要報警也好,還是找人幫忙也好,都隨你的便!至于聞小姐,陸先生就先帶走了?!?/br> 等鄺志林說完這番話,陸世澄這才一把松開喬太太的胳膊,又將聞亭麗的手從喬太太肩上扯開,將她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則站到中間,讓兩人之間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 聞亭麗正忙著還擊喬太太的五爪功,不防被陸世澄拉開了,待要再沖上前,陸世澄的胳膊卻攔在她身前,她喘吁吁抬頭,冷不丁對上陸世澄的視線,他垂眸看著她,但眼底沒有半分指責和輕蔑,反而像在善意提醒她:再鬧就不好收場了。 聞亭麗收回手,不聲不響任陸世澄把自己拉到一邊。 陸世澄這才轉頭對喬太太頷了下首,仿佛該交代的已經交代清楚了,然后,便旁若無人領著聞亭麗向外走。這光景,竟有點像家長過來領走自家闖禍的孩子。 喬太太在原地呆站著,忽然瞇了瞇眼,厲聲說:“陸先生莫不是也被她迷惑了。別看這姓聞的年紀小,她一貫會耍手段,前一陣她還勾搭過我的兒子,后因為我兒子不肯理她了,又跑去跟麒光不清不楚,她這樣的人,你——” 陸世澄倏地回頭掃向喬太太。 喬太太只覺得那目光寒光凜凜,不由得噤聲。 鄺志林低喝:“喬太太慎言!這些話陸先生不愛聽?!?/br> 喬太太怎肯忍氣吞聲,便改而對著聞亭麗的背影諷聲笑道:“我說你今晚為何這樣囂張,原來是搭上了大靠山,我告訴你,那可是白紙黑字的賬單,天王老子來了也賴不過去!明天各家報紙上就會見真章,我看到時候哪家大學敢錄用你。你別裝聾作啞,你是不是打算讓陸先生替你還?原來你所謂的‘自己的本事’,還是像你娘一樣只會依靠男人!” “閉上你的嘴!” 聞亭麗一怒之下,從書袋里舉起一樣東西:“睜大你的狗眼睛看清楚,我已經咨詢過律師,你們喬家出了多少醫藥費,我可以一分不少還給你,退錢時律師會出公證文件,省得你亂作文章!你心里很清楚,那晚要不是你指使邱大鵬帶他的兒子上門提親,我父親不會被打成那樣,所以這筆醫藥費你們喬家應當該賠?,F在把錢退給你,不是因為理虧,而是我不想再被無恥之徒繼續糾纏,還有——” 她驕傲地抖了抖手里的那張支票。 “這叫育英獎學金,歷年來只頒發給在校外重大比賽中獲得第一名的學生,英才不常見,不巧我就是?!彼龘P眉笑了笑,“看清楚了嗎!這筆錢,每一個子兒都是我憑自己本事掙的?!?/br> 這番話擲地有聲,陸世澄目光一漾,深深看她一眼,那位祝老板上上下下打量聞亭麗,頗有些刮目相看的樣子。 喬太太五官都氣變形了,只恨一時間竟找不到話來駁聞亭麗,她恨恨然瞪向陸世澄,方才他一味攔著她,這會兒聞亭麗對著她張牙舞爪,倒不見他過來制止,擺明了在偏袒! 聞亭麗把支票放回書袋:“最遲明早我就把你的臭錢退給你,你等著律師的電話吧?!?/br> 剛要走,迎面走來兩個人。 “哥,你都過來接嫂子了,干嗎又急著走?”喬寶心拖著喬杏初,“我們去找媽,讓她跟你說?!?/br> 喬杏初待要接meimei的話,不料看見聞亭麗,整個人僵在原地,聞亭麗冷冷地從他身邊擦過,臉上似乎受了傷,他情不自禁返身追上兩步,就注意到聞亭麗和陸世澄走在一起。 他微微一驚,等到醒過神,才發現陸世澄也在淡淡打量他。 喬杏初滿腹疑團,只得停在原地跟陸世澄點頭打招呼,忽聽后面喬太太哭道:“你們怎么才來……姆媽快死了!” “出什么事了?”喬寶心和喬杏初急步迎上去。 “快給巡捕房的林督查打電話?!闭f話間,喬太太一把薅住兒子的襯衣衣領,“杏初,你看看你當初找的什么貨色,枉你口口聲聲說她好,結果她回頭就把你媽打成這樣?!?/br> 喬杏初忍不住打斷母親:“沒頭沒腦地在說什么,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二位不必急?!编椫玖肿哌^來對喬杏初和喬寶心說,“聞小姐已經去找律師了,雙方發生沖突時,碰巧我、鄺老板還有陸先生都在場,如有需要作證之處,我等絕不推辭?!?/br> 喬太太眼神閃爍,這時,一班學生也跑過來:“出什么事了?” 先前趕上真理樂團登場,客人們都留在場子里聽演奏,音樂聲一停,才注意到后頭的動靜,集體找過來,不料看到走廊里的陸世澄,不免有些意外?!瓣?、陸先生?” 陸世澄和聞亭麗穿過人群向外走。 走出去好一截路了,聞亭麗才想起自己忘了跟陸世澄道謝。 她抬眼看看陸世澄的背影,方才的事哪怕再來一萬回,她也會跟喬太太打上那一架的,只是這會靜下來,多多少少有點不好意思,她可是第一次在熟人面前打架,不巧這熟人還是陸世澄。 “陸先生,剛才謝謝你?!彼迩迳ぷ?。 陸世澄停步回頭,目光在她臉上一凝,指著她的臉頰做了個手勢,旋即收回視線,回身下了樓梯。 聞亭麗一愣,趕忙從書袋里掏出一面小菱花鏡,一看才知道,臉頰上和脖子上多了好幾道傷痕,好在不算深,但也需及時上藥處理。 她心頭暖暖的。陸世澄的態度跟先前剛露面時一樣,對她的所作所為,既沒有鄙夷,也沒有嘲笑,更沒有自以為是對她提任何建議和要求,有的只是貫穿始終的善意。 趙青蘿和燕珍珍聽聞此事,急三火四尋過來,看到聞亭麗脖頸上的傷口,兩人倒抽一口氣:“喬太太打的?那老妖婆竟下這么重的手!” 聞亭麗把頭埋到兩人肩上,悶悶地說:“這一架打得我累死了,現在沒力氣細說,回頭再告訴你們?!?/br> 趙青蘿心疼地扶住她:“那我們先扶你回座位歇一會,這附近就有藥店,我和珍珍去替你買藥?!?/br> “回舞池做什么?!毖嗾湔錄]好氣地說,“等著那妖婆繼續刁難聞亭麗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趕快叫車送她回家才是正理?!?/br> 聞亭麗聽燕珍珍一口一個“老妖婆”,忍不住笑起來:“我不跑,跑也沒用,你們倆別擔心,事情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你們在這等我一會,我先去打個電話?!?/br> 打完電話,簡單處理一下傷口,便重新回到仙樂絲的二樓。 因為出了這樁意外,舞臺上的表演早被叫停了,在祝老板等人的指引下,同學們有秩序地陸續退場。 眼看擠不進去,三人只好順著人潮出了仙樂絲,剛出樓,就聽到喬太太厲聲說:“我知道您一向維護自己的學生,但您不能聽信鄺先生的一面之辭,我的傷口林督查已經驗明,聞亭麗欠賬的事只需一問慈心醫院的賬房就知道了,證據全都擺在眼前,今晚您不給我一個交代,我會立即以詐騙罪和毆打罪起訴聞亭麗,到時候不只這學生完蛋,貴校的名聲也會因此而蒙羞,您確定要為了一個品行不良的學生跟喬家打這場官司?” 米歇爾瞥見聞亭麗,掉頭朝她走來:“這件事后果很嚴重,現在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當場跟喬太太認錯,如能爭取到她的諒解,這事或許還有商量的余地,快跟我去向喬太太賠禮道歉?!?/br> 趙青蘿和燕珍珍焦急地對聞亭麗使眼色,她們都知道米歇爾是喬太太的好朋友,喬太太吃虧,米歇爾勢必會幫喬太太出頭,這番話聽似合理,實則暗藏殺機,一旦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道了歉,有理也變成沒理了,眼下可是升學的關鍵時機,弄不好會影響前途的。 “我不會道歉的?!甭勍惒槐安豢旱卣f。 “你——” “鄒校長聽見了嗎?”喬太太拔高聲調,“這兇徒騙錢又傷人,卻毫無愧疚之心,這樣的劣等學生,您確定要給她簽發畢業證?” 鄒校長凜然地說:“首先,祝老板和鄺先生均可作證,您和聞亭麗之所以起沖突是因為您不允許她報考上海的大學,您公然侮辱聞亭麗的父母,還要求她們一家子連夜滾出上海,她起初再三忍讓,由于您一再挑釁才引發了激烈的沖突。其二,當初喬家跟聞亭麗達成過什么協議我不清楚,但此前您從未控告過聞亭麗騙錢,而經過今晚一事,她已決定將喬家此前墊付的醫藥費如數退給您,只有在規定期限內不還,才有拖延或是詐騙之嫌,您口口聲聲指控她詐騙,卻拿不出聞亭麗寫過的欠條,這實在無法令人信服,并且有污蔑之嫌?!?/br> 喬太太一時語塞,喬杏初和喬寶心再也看不下去了,兩人一左一右架著母親朝自家汽車走:“您先回家休息,這里的事交給我們處理?!?/br> 喬太太臉頰上仍有些紅腫,目光里更是涌動著戾氣,她活了這么多年從未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怎肯就此罷休,瞟一眼街旁一輛靜悄悄的黑色洋車,掙扎著停下腳步,眾人順著看過去,那是陸世澄的車,他下樓之后一直坐在車里,看樣子是在等鄒校長。 聞亭麗只當喬太太又會發難,但她大約是怕得罪陸家太狠,居然把剩下的話又咽了回去,只冷笑著說:“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那么我就等著聞亭麗帶律師上門了,醫院的賬單我已經令人拿來了,一共八百四十大洋,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記住,今晚她十二點必須還錢,否則喬家有權利起訴她!” 聽聞此話,鄒校長不免露出憂色,普通人請律師少說要花幾日工夫,都這么晚了,一個學生又能上哪去找人。 誰知聞亭麗冷然道:“喬太太自管等著吧?!?/br> 喬太太諷笑道:“你們聽聽,一個家徒四壁的學生能隨意差遣知名律師幫她出面料理債務。聞亭麗,我竟不知你有這么大的面子,鄒校長,務實的校訓是‘求真、自強、慎獨、無畏’,聞亭麗利用這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在外頭找人幫她出頭,您卻毫不管束,您不覺得諷刺么?” “您這話是什么意思?”鄒校長不自覺提高了嗓門。 “據我所知,聞亭麗前后交過無數個男朋友,我最瞧不起這種只知道狐媚男人的貨色,您只知包庇聞亭麗,卻連她的底細都沒搞清楚,您就不怕有朝一日你們務實的招牌砸在她手上?” 陸世澄在車里坐著,眉頭卻越皺越緊,鄺志林看在眼里,果斷推開門下車:“喬太太?!?/br> “媽!”這回出聲制止喬太太的是白莉蕓,她死死攥住喬太太的手,眼神里充滿了警告。 恰在此時,有兩個人分開人群擠進來,其中一人接過喬太太的話頭說:“男人?什么男人?” 眾人愣了愣,來人是知名導演黃遠山女士,另一位是曙光律師事務所包亞明律師的得力助手——劉亞喬小姐。她也是務實畢業的,在場不少學生都認識她。 說話間,黃遠山一眼就找到人堆里的聞亭麗,一望之下,口里“嘶”了一聲:“哎喲,不是叫你護住自己的臉,你這樣叫我怎么順利開機!” 趨近一看,又慶幸地一拍胸脯:“還好只是皮外傷,這幾天吃得清淡點,養養就好了?!?/br> 轉身看見喬太太:“江姨?!” “你怎么會在這兒?”喬太太黑著臉問。 “聞亭麗叫我來的啊?!秉S遠山愣了愣,“等等——難不成剛才跟聞亭麗打架的人是您?” 喬太太從齒縫里擠出一句話:“她叫你找律師的?” “對啊?!彼褎唵掏系阶约荷磉?,“這是劉律師,包大律師最得意的門生?!?/br> “她叫你找你就找?” 黃遠山錯愕地眨眨眼:“她是我下部戲的女主,在外頭遇到麻煩了,她不找我找誰?” 說著嗔怪地說一句,“您也真是的,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非得動手做什么。劉小姐,法律上的事我不懂,你跟江姨說吧?!?/br> 劉亞喬沖喬太太鞠了一躬:“敝姓劉,是包律師的助手,受黃女士所托,來處理聞小姐與喬太太之間的財務糾紛?!?/br> 聞亭麗冷冷地開腔:“律師,我找來了,的確動用了一些社會力量,可惜這力量并非你口中的‘男人’,而是我的朋友黃遠山女士。錢,我也準備好了,不是借的,更不是向誰討來的,而是我堂堂正正靠自己實力贏來的育英獎學金。劉律師業已到場,你我即刻可以辦理手續,除此之外,針對你對我人格上的污蔑,我會依法保留回訴的權利!” 在場的女學生們早已是心潮澎湃,聽到此處,不約而同為聞亭麗鼓起掌來,潮水般的聲浪中,喬太太捂住胸口閉眼喘息,喬家的幾個晚輩趁勢把氣得亂顫的喬太太架到車上,上車前,喬杏初把住車門看了聞亭麗一眼,目光里既有愧疚又有懊悔,只看了這一眼,便帶著慚色上了車。聞亭麗冷冷移開目光。 倒是白莉蕓大大方方過來對鄒校長道歉:“母親抱恙多日,適才又貪杯,酒意上頭說了些糊涂話,您千萬別往心里去,她歷來是非常欽佩您的?!?/br> 又對著聞亭麗欠了欠身,這才上車去了。 那邊鄺志林也回到了車上,只是面上仍有些驚愕,對陸世澄說:“想不到聞小姐這樣會處理問題,我本以為她會一味巴著鄒校長替她出頭,甚或是向少爺求助,畢竟誰遇到喬太太那樣的人都會犯難,沒想到她自己都提前想好對策了,小小年紀,倒是敢做,也敢當?!?/br> 他慚愧地搖頭笑起來:“怪我,‘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br> 陸世澄翻開文件,面上雖毫無波瀾,目光卻定在紙上好一陣沒動。 鄺志林說完那番話,心中默想,萬事只能靠自己的孩子,大約都是這樣早慧吧,轉頭看一眼陸世澄,才發現陸世澄似在出神,他心頭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轉頭看著車外笑道:“我去問問鄒校長大概什么時候走?!?/br> 那一頭,黃遠山正無奈地對聞亭麗攤手:“好了,為了你的事,我把人都得罪光了?!?/br> 聞亭麗親熱地挽住黃遠山的胳膊:“那怎么辦,看來我只好在黃姐的新戲里貢獻百分百的演技作為彌補了?!?/br> “你們都聽見了,這可是聞亭麗自己的說的。我給她規定了任務:這部片子要么叫座,要么叫好,最好是叫好又叫座。上映那一日,大家記得去電影院品鑒聞亭麗的表演,她要是演得不好,你們盡管批評,這部沒演好,我就找她拍下一部,直到拍到大伙都滿意為止?!?/br> 大家熱熱鬧鬧說笑幾句,就去找鄒校長表達謝意。 這廂鄺志林和鄒校長剛上車,忽聽車窗外面響起聞亭麗的聲音。 “鄒校長,剛才謝謝您了?!?/br> 鄒哲平說:“不必向我道謝,不論是作為校長,還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我都認為你沒錯。請記住,人人都是自由而平等的,沒人有資格剝奪你受教育的權利?!?/br> 聞亭麗澀聲說:“可我還是要謝謝您。正因為有您這樣的好校長,我才有機會接觸到這樣的思想,往后走到人生的岔路口時,不至于因為自輕自賤走到歧路上去?!?/br> 鄒哲平也頗感慨的樣子:“不,要不是發生今晚的事,我也不知你有多難,這都是我這個校長的失責之處,記住了,以后不論遇到什么難題,第一時間來找我,剛好我這里有幾本關于哲學、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的書,你拿回去好好讀一讀?!?/br> “學生一定會認真拜讀?!甭勍愢嵵亟舆^。 鄒校長又笑道:“瞧我,光顧著說話,忘了他們二位還在車上等著,今晚要不是白龍幫鬧那一下子,世澄也不會因為擔心我專程來一趟?!?/br> 緊接著,就聽到聞亭麗的聲音在窗外響起:“陸先生,鄺先生?!?/br> 鄺志林早習慣了聞亭麗這股自來熟的勁頭,況且打過這幾次交道之后,他對這樣的聰明人實在反感不起來,于是含笑點頭:“聞小姐好?!?/br> 陸世澄卻并未回應,而是親自下車幫鄒校長開門,接著繞到另一側的前座開門。 聞亭麗忙又跑到陸世澄身后,輕聲說:“陸小先生,今晚的事謝謝你?!?/br> 陸世澄默了兩秒,轉眸看她。她笑容滿面,語氣誠摯而活潑,要不是脖子上還留有抓痕,實在看不出她才跟人打過一架。 他正色指了指自己,對她搖搖頭,他先前并沒有幫上什么忙。 鄺志林在陸世澄身邊待了多年,自然明白少爺在說什么,但是這話聞小姐未必能猜準,正要下車幫忙做翻譯,卻聽聞亭麗噼里啪啦地說:“您當然幫了我的忙!您瞧,您本可以袖手旁觀,但您和鄺先生卻主動出面幫忙作證,這對我來說就是一種莫大的幫助?!?/br>